秦王府外,一架奢华非常的车马缓缓靠近,稳当地停在了府门前。
不多时,车帘挑起,自上走下一身形高挑,容姿清隽的凤眸男子。这人不过二十来岁,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同龄之人难以比肩的高贵。
他下车时,墨色披风下随之而动的赤紫色衣袍宛若暗夜之中绽开的一朵花,同他的容貌一样惹眼。
孙早早方才听见了动静,早就迎了出来。
见文和光已经下车,便立即疾步上前行礼:“主子。”
文和光停了脚步,示意他免礼,又问:“他可来了?”
孙早早一愣,李撷霜摆在院子里要搬走的那几只大木箱恍若就在眼前,倒叫他觉着有些心虚了。于是孙早早支支吾吾一阵,才道:“郎君来了。”
文和光似乎心情舒畅,又习惯了孙早早的马虎,并未在意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径直入府了。
前些时日正值科举,城中外乡之人比往日不知多了多少,鱼龙混杂,最易生事,潜鳞卫素来有护卫皇帝之责,又何况其余事务也一并不能松懈,故而李撷霜比往日忙了不少,便是文和光想,也未必能见他,今日李撷霜休沐,终于能回来相见,想到此处,文和光再压抑不住,脚步快了许多。
孙早早疾步跟上,瞧着自家主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又想到李撷霜那个冰冷的笑,心中直打鼓,以至于有些不太想跟过去了。
文和光走得飞快,早了好些便一个人进了正院。
孙早早赶到之时,只见文和光一人呆立原地。
正院没有一间屋舍点了灯,黑漆漆一片,院内还摆着几只上了墨漆的木箱,活像是被抄了家的模样。
“这是——”文和光蹙眉,看着屋门紧闭的东厢:“他要做什么!”
孙早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李郎君一回来就叫卑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随后好一通搬,搬出这么几箱东西,活像要出远门,卑职不知他要做什么,不敢阻拦啊。”
文和光沉默半晌,大约是在压抑着什么,待到真平复了,才沉声问:“他现在何处?”
“啊?”孙早早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现下在何处?”文和光面色微沉,又问了一遍。
“卑职,也不知啊——”孙早早低了头,心中暗想:主子啊主子,我这不是出府接您了吗,这李郎君在哪里,我又怎会知晓——再说了,这人就算是气跑了,那不也还是您自个儿干的好事吗?
这边主从二人尴尬地沉默着,廊下忽然响起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
文和光听着觉得熟悉,猛然抬眸,果真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寒之!”文和光顾不得孙早早了,只把孙早早撇在原地,自己有些不顾形象地上前,迎着缓缓走来的李撷霜。
李撷霜早换下了去玉虚观上香时沾了湿寒之气的衣裳,现下只着一件月白寝衣,青丝披散,还带着些许水汽,应是吩咐完小厮整理搬运那些木箱后,便先去沐浴了。
李撷霜看见文和光时,显然身形一顿,不过很快又勾起唇角,面露微笑地上前,柔声道:“二郎回来了?”
方才他眼底隐约可见的寒冰,恍惚间似乎都消融了一般,像是只余下一湾温柔的春水。
文和光不由晃了神,意识回笼时,那画中仙似的人儿已经到了眼前。
“可是累了,怎么不说话?”李撷霜声音不大,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恍若珍珠般砸落在文和光心上。
日思夜想之人如今这副模样站在自己身前,还如此温柔关切,文和光觉着自己大抵是有些迷醉了:“今日公务不多,不累的。”
在李撷霜面前,他总是这般,容易显得有些傻气。
李撷霜闻言,笑意不减,却不再问文和光,只是道:“今日似乎又有些凉了,白日里看雨中似乎还夹着雪,现下又有风,二郎不若还是先进屋吧?”
“如此,也好。”文和光见他身上衣裳单薄,立刻点头应允,一时都忘记了问那几口箱子的含义。
李撷霜请他先行,自己跟随,与文和光一同进了正屋。
他轻轻合上门,将门外的寒风阻隔在外。
回头时,文和光已将屋内的灯点起了些,只是那烛火不亮,是昏黄的。
李撷霜转身,轻轻朝他身边去,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熟稔地抬手扯松了文和光披风前的绸带。
衣料散落时,他抬眼分了文和光几寸目光。
不过很快,李撷霜又垂眸,专心去将那薄绒披风收在自己臂弯中。
叠起那块名贵的布料时,李撷霜在昏暗的烛火下依稀瞧见了几块斑驳的暗痕,暗痕之上,似还能闻见淡淡的药香。
李撷霜折叠披风的动作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与还在盯着自己的文和光对视,低声问:“今日在宫中,二郎过得可还舒心?”
他手上的披风遮住了掌心,旁人瞧不见他的指尖此刻正触着那片尚还冰凉的药痕。
“你这般问,可是又在生气?”文和光沉吟片刻,忽然笑着问,还上前了一步,无比认真地看着李撷霜:“他这回当真病得有些重,我只是去瞧瞧他。”
“二郎说笑了,我有何可生气的。”李撷霜面不改色,依旧笑着:“此乃施恩于外家贫孤,敦睦宗室的善举,凭谁来了,都无可指摘不是?”
文和光被他噎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竟不住一笑:“你……”
“怎么,二郎可是觉着,我说得不对?”李撷霜依旧浅笑着,将那披风轻轻搁在一旁,话锋一转:“这披风脏了,若要留,便等明日叫人看看上头的药渍能不能洗净吧。”
文和光半晌没回话,李撷霜也不去看他是何神情,只是兀自走过他身旁,去将窗关上。
“数月不见,你就一定要这般冷言冷语么?”
文和光的声音在李撷霜身后响起,李撷霜正铺床的手一顿,也是过了许久才道:“二郎一回府,我便笑脸相迎,一句重话都不曾说,究竟是哪里像是冷言冷语了?”
“你……”文和光疾步走到他身边,面色有几分不虞:“七年了,难不成我还不知道你这般模样是什么意思么?每每你心中有气,便要拿这等谑语来搪塞,不是么?”
李撷霜干脆全然停下了手上的事,面上温和的笑也烟消云散:“心中有气?原来,你也是可以想见的……”
“自小,我便一向对他有些不大喜欢,你也不是不知道。”李撷霜垂眸,“适才你也说,我们许久未见了,为何偏偏是今日,你要在宫中留得这般久——为着他。”
“他哪日病,又不是我说了算,只是碰巧今日在宫内,便顺道去瞧瞧罢了。”文和光见此,也沉下声音:“你为何总要如此?”
李撷霜沉默片刻,合眼不看他,过了良久,才低声道:“罢了,今日我有些累,这才……只是,他风寒之时,能得亲王亲奉汤药,叫我有几分艳羡而已。”
他说话时,已然又睁了眼,却始终低垂着头,大约是不愿意再与文和光这般争辩下去了。
文和光原已是有些恼了,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猛然听见李撷霜这句话,气焰却顿时消了下来,反倒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然一抽:“去年你护驾受伤一事,我早已知晓,你是不是在怨我,那时没有……”
“我岂是那般不讲理之人——你领兵平定西南边陲,是为大瑞往后千秋万代的安宁,我怎会怨你。”李撷霜轻轻摇头,再次抬眼时,面上已然又重新覆上了那抹温柔的笑意。
他这般,真叫文和光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寒之……你……”文和光语塞了半晌,却始终是吐不出一句安抚来,只得大步上前,坐在李撷霜身侧,拉过了他的手。
“嘶——”李撷霜微微蹙眉,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寒之,怎么了?”文和光自是发现了不对,不肯放开他,只是手上的力道轻了不少。
李撷霜只轻轻摇头:“不提这些扫兴之事了——闹了这么半宿,我险些就忘了,还有正事儿,要同你讲。”
“什么正事,你先从实说来,你这手腕,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和光阻了他说“正事” ,只是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无事,想来是前些时日磕着了。”李撷霜的笑容淡了些,随即轻轻抽开了手,道:“当真不碍事的——我真的有正事同你讲。”
文和光知道,李撷霜这般模样是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暂时作罢,收敛点起杂乱的思绪,也尽量地柔声道:“好,寒之说,我听。”
李撷霜见此,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不日便是陛下寿诞,我母亲也回京了,这段时日,兴许我要到她府上去,你放才应当也瞧见了,我已收拾出了些东西,明日坊门一开,我便先回府上预备着迎她回来了。”
文和光眸色一沉,心中暗想:
哪次廉统领回京,他要像此番这般亲力亲为地回府布置,这只怕就是在置气,才找了这样的由头!
“二郎,你可听见了?”李撷霜见文和光没有反应,就凑到了他眼前轻声询问。
李撷霜挨他很久,说话时温热的气流就直接拂在了他面颊上,还有他身上的温度,似也穿过了薄衣。
文和光只觉呼吸都有些凝滞,心中被轻挠般,痒痒的。
“等等……寒之,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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