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晏高洋提着花糕和一坛自酿酒站在村口,身边站着三个人。
晏家爷孙和沈致知一起,送他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晏老头拉着老脸,明显是心情不好。
这三天里,晏高洋游刃有余地与家家户户打起交道,他很快又变成了曾经那个晏家的“洋子”,似乎从未离开过村子一样。
可他的好口才偏偏对晏老头不管用,不管怎么劝说,晏老头始终不松口,坚决不出山。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到离别时才稍微缓和。
大槐树底下,晏知春看到远处停了一个形状怪异的黑色四轮车。
晏高洋给他讲过,这是轿车,是城里常见的代步工具,不用人蹬,还遮风避雨。
轿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和晏高洋来的那天很像的衣服,他打开后面的车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待。
“过几个月我还回来。”晏高洋扭头对他们说了一句,然后朝轿车走去。
晏知春看着他从大槐树走向轿车,这三天相处下来产生的熟悉随着他的走远渐渐淡去,等晏高洋站在轿车旁边时,他好像又不认识这个人了。
“爹。”他忍不住喊了一句,似乎是在确认。
晏高洋和年轻的男人齐齐转头看他。
他突然后悔刚才的冲动,茫然地站在原地。
晏高洋对他挥手,让他们不用再送。接着他钻进轿车里,年轻的男人关上车门,发出“砰”的声响。
晏知春听得心一颤。
轿车果然如晏高洋说的一样,速度很快,比甄荣生骑的自行车还要快,一眨眼路上就没有了车影。
……
晏高洋离开后没过一个月,村子里来了一伙儿工人,说是晏老板安排他们给村子修一条水泥路。
既然不花自己的钱,村民们欣然同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条崎岖不平、一下雨满是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坚硬的水泥路,从泗贤村一直延长、消失在层层群山之后。
工人们说,这条水泥路和去镇上的大马路相接,往后出山更方便了。村里没人去求证,都把这话当成了耳畔吹过的风。
阻拦他们出山的,不只是路,还有他们的心。
出山方不方便村民们不清楚,但路修好后,在村子里走家串户倒是方便很多。
说来可笑,晏高洋没在村里修路时,晏家门庭冷落到鸟不拉屎,结果这条路一修好,每天都热闹的像在过年。
这都让晏知春有些怀疑,难不成水泥路是只修了去晏家的吗?
烈日炎炎,他去沈家避暑。村子里都说,沈家这些年接连死了两个人,不吉利,宅子阴气森森。但晏知春没觉得有什么,正好夏天凉快。
村子里的人爱往晏家走,他就偏爱往沈家走。
沈致知正坐在桌前读书,这是晏高洋年初的时候给学校捐的书,沈致知爱不释手。他没抬头,随口问:“李家又去你家里了?”
晏知春厌厌应声,李家是来提亲的。
李家先前找晏老头打听晏高洋挣钱的法子,得知是出山做生意,消了念头,过了没几天,他家又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曾经因他是娚儿,在村里备受排挤,如今他又因娚儿这个身份,吃香起来。
是男是女如何,不男不女又如何,反正是能生的。
“李家不是好相与的。”沈致知提醒。
“我知道。”
白日里他遇见李牛那群人都要躲着走,他忘不了这群人在雨中骇人的面庞。
“小春在这儿吗?不好了!出事了!”热心的农妇嗓门很大,仅站在沈家门口,嘹亮的声音就能穿透进房屋。
晏知春听到,蹭地站起来。
他和沈致知跟着这个报信的婶子来到晏家。
晏家的门前围了一圈人,晏老头和李家的几个人站在圈子中间,双方吵得脸红脖子粗。
被挤到外围的人看见晏知春来了,招呼他过来。
“快来,你爷爷跟李家的吵起来了。”
“瞧李家这事办的,这下亲家不成当仇家了。”
“小春啊,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话往心里去。”
晏知春听得一头雾水,他和沈致知往里走,围观的村民们纷纷让开一条细细的路。
越走进圈中心,争吵的声音越大。
沈致知捂住他的耳朵,可难听的话语还是通过手缝钻进他的耳朵里。
“晏老头,我们诚心诚意来你们家提亲,可不是自找羞辱的!彩礼钱我们也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果然有钱了就不一样了,看不上我们家大牛就早说,非得吊着我们。”
“早就说了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快滚,别在我家门口碍事!”晏老头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大牛,咱们走,娘再给你找个好的去。”
气势汹汹的李家大娘带着五大三粗的李牛往家走,村民们怕触霉头,赶紧靠边站,突然之间就空出一大块区域。
站在原地的晏知春一下子变得格外显眼。
李牛已经成年,身上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阴湿咸腻的目光在晏知春身体上下游走一圈,然后意味不明地对他笑。
晏知春胃里直犯恶心。
李大娘经过他时,白了他一眼,高声嘲讽:“天煞的,克死了亲娘,还克死了沈家那个病秧子,我倒要看看谁敢娶。”
“你刚刚说什么?”晏老头狠狠瞪着对方,“你敢再说一遍?”
他往前冲,众人见气氛不好,纷纷阻拦起来,谁知李大娘倒是起了兴致,越说越起劲。
“扫帚星,一出生就克死亲娘,沈老师,你最好别离他太近了,你们家的长安不也被他克死了。”
“嫂子,这与知春无关。”沈致知一边捂着晏知春的耳朵,一边镇定地对李大娘说。
晏老头气得直打哆嗦,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挣脱开众人的阻拦,冲到李家人面前。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晏知春的身体被挤得踉踉跄跄,恍惚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滞留在地面,魂却飞走了,悬停到半空中,俯瞰混乱的人群。
也许是沈致知的手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耳朵,世界突然变成了无声的默剧。
大家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嘴巴全都在张张合合,可他就是听不见一点声音。
直到有人尖叫一声,尖锐的声音撕裂了一切,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晏老头晕倒了!”
……
“刘老师,不是我推的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病房的门关上,把少年辩驳的声音隔绝在外,几个学生手里拿着些水果和课本,来到房间里。
“都有人看见了,王鑫还不承认呢,敢做不敢当。”进屋的一人翻了个白眼,厌恶地看向门。
“甄荣生,你还好吗,我们过来给你你送课本了。”
靠在病床上的清秀少年额角包了一块纱布,闻言道:“我没事。”
“那就好,没事最好,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可不能出岔子。那王鑫真是心眼坏,我看他就是成心不想让你参加高考。”
甄荣生没说话,垂眸看向床单。
“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我还需要你讲题呢,咱班里只有你讲的题我能听懂。”
“是啊是啊,最近考的卷子太难了,我也有一堆题没弄明白。”
“题带了吗?你们要是不急着回去,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们讲。”甄荣生说。
“我带了。”
几个人正打算把病房当作教室时,房门又打开了。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别打扰病人休息了。”
刚刚一直在病房外询问王鑫状况的老师走进病房,众人叫了声“刘老师”,纷纷离开病房。
刘老师坐到病床前,先关切一番他的身体。
“还好伤的不重,不影响参加高考,我们还指望你能考个市状元呢。”刘老师道。
甄荣生笑笑,端出一副谦虚的好学生样。
“唉,沈致知拜托我照顾好你,我却没有做到,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你受伤了。”刘老师拿起一个苹果。
“沈老师?老师,您认识沈老师吗?”
“是,他是我的大学同窗,”刘老师一边削着皮,一边回忆道,“他一直是我们专业的第一名,当时他说毕业之后要回到家乡,我们都不信,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考完试后你帮我给他捎一封信吧。”
甄荣生张开嘴,想说自己不打算回村子,可刘老师接下来的话让他闭了嘴。
“录取通知书要寄到户籍地,”刘老师说,她把削好的苹果给甄荣生,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听说你想报考京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的师范生?”
甄荣生点头。
“计算机专业是这两年的新兴专业,师范生还可以免学费,就是比较难考,而且,如果考上了,还得自备一台计算机……你要是有困难,可以跟老师说。”
“谢谢老师。”
……
俩个月后,泗贤村。
甄荣生站在村口,若不是大槐树还是那一颗大槐树,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村口停着一辆高级轿车,是他在敬立市区都很难见到的豪车,一辆要大几万。
万,多么庞大的单位,他寒暑假每天都在打工,一个月也挣不到一百。
他稀奇地打量了几眼车,又看向脚底的水泥路。
泗贤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
他疑惑地推着车子往家走。
“哟,这不是甄家三娃嘛!”田里老伯看到他,叫了一声,“回来啦,怎么长这么高了!”
“回来了。”甄荣生停下自行车,走到老伯身旁,打听道,“赵叔,村口那辆车是谁的?”
“你这几年没回来不知道,这车是晏家的。”
“晏?晏知春家的?”甄荣生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对,晏知春他爹回来了,那车就是他爹的,”赵伯压低声音,“听说在城里当大老板呢,挣了不少钱,你瞧,这路也是他出钱出人修的。”
甄荣生的目光落在水泥路上,又顺着看向黑色轿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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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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