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晏知春听见身后传来乒楞乓啷的声音,接着晏老头举着锅铲从厨房跑了出来。

“小兔崽子,你还有种回来,看我揍不死你!知春,你躲到一边去。”

锅铲还冒着热气,晏高洋立马回想起童年挨揍的清晰记忆,不顾形象地捂头乱窜:“爹,您把勺放下,咱有话好好说。”

晏老头年纪大了,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停下来扶腰,嘴里不停念叨着:“你还敢回来……”

晏知春躲在院子角落,他第一次见晏老头这么生气。

晏老头眉毛拧在一起,嘴里一直骂着不孝子,眼眶却逐渐变得湿润。

晏知春心里又不确定了,也许他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生气。

“给我跪下!”晏老头指着院子中的一块儿空地。

晏高洋立马从善如流地跪下。

“说,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做了什么,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家里捎。”晏老头抹了一把眼泪,坐在院子里的石头墩上,招呼晏知春也过来坐下。

昂贵的定制西裤沾上泥土,晏高洋不在意,老老实实讲述自己十五年来的经历。

其实他并不是不想给家里通消息,只是刚一出山,身上带的钱就被人骗走了,他忙着搞钱,不小心就忘了给家传信。

后来,晏高洋顺着创业的浪潮前往千里之外的G省,开始自己创业打拼,往家通信就更加艰难。

晏老头听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晏高洋掀起眼皮悄悄观察晏老头的脸色,眼珠一转就看见了正好奇盯着他的男孩。

“爹,这个小孩是——?”

晏老头本来气消了一半,觉得他不往家里捎信也算情有可原,但一听他提起晏知春,肚子里的火蹭地冒了上来:“你还敢问他!这是你儿子!”

不管不顾地离开家乡也就罢了,怎么回来了还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呢!

晏高洋顿时傻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让他措手不及。

晏知春也突然反应过来,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试探地说了句:“爹?”

晏高洋:“……”

他讷讷道:“那……红梅呢?”

晏老头眼神一暗,看了眼晏知春,说:“说了这么久,菜已经凉了,知春,你去厨房把菜温一下,一会儿咱们爷仨一块吃一顿。”

晏知春听话地离开。

晏高洋追问:“红梅呢,她怎么没出来?”一边问,一边目光往紧闭的屋里飘去。

难道是生他气,不想见他?

“唉,”晏老头深深叹气,点了根卷烟,“红梅……命不好,生知春的时候,去了。”

晏高洋的大脑一瞬间变成空白,心像被按进水底,阴冷的窒息裹挟住他,但很快,他又似从水面露出口鼻,充盈的空气涌进肺泡。

“这样啊……唉,是我对不住她。”晏高洋望向端着菜出来的晏知春,问,“他多大了?”

“六月出生的,今年虚岁十五。”

晏高洋心里换算了下,是在他离开前三个月怀上的。

三个月……若是他下定离开决心的时间迟一会儿,或是红梅早怀上一个月,那肚子可就显怀了。

若他当时知道红梅已经怀孕,还会再选择离开村子吗?

……

几道家常小炒摆在院中的石桌上,三人安静地吃着饭,只有筷子碰到碗盘时才发出声响。

晏知春不懂大人们的心思,只是隐约察觉气氛不太一样,像鹌鹑一样埋头默默吃饭。头垂下,露出一小截儿羸弱的脖颈。

“怎么这么瘦?”晏高洋随口问了一句

虽说男孩普遍发育晚,但晏知春明显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瘦小。

晏老头沉默地低头,然后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晏知春的碗里:“多吃点。”

看着晏知春把他夹的菜吃完,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说身体不大舒服,要去床上躺躺,让他们父子二人多聊聊。

小院子只剩下晏知春和晏高洋。

晏知春缩起身,有些不自在。虽说是他们是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父子,可也是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

“哪个知,哪个春?”晏高洋问。

“知道的知,春天的春,爷爷说,娘想让我当一只知道春天到来的小燕子。”

晏高洋浅浅勾起嘴角:“知春,好名字。”

“上初二了吧。”他又问。

晏知春慢慢停下咀嚼,把嘴里的饭菜咽下,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上学。”

他又找补:“沈家的哥哥在教我认字,他是学校里的老师。”

“这样……”

晏知春不知山外到底有什么咒语,怎么从外面回来的人,一个两个的都对他的学习很关注。

沈致知是,甄荣生是,连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爹也是如此。

他把桌子上一碟韭菜炒蛋推到晏高洋面前,转移话题:“这道菜你尝了吗?”

“吃了。”

“怎么样?”

十几岁的男孩脸上根本藏不住事,晏高洋一看就心里清楚,于是毫不吝啬地夸赞:“特别好吃。”

得到夸奖,晏知春抿嘴,又羞赧地说:“是我做的。”

“是嘛!”晏高洋夸张地咂嘴,似乎在回忆味道。吃遍满汉全席的大老板像是第一次见到山珍海味一般,对一盘韭菜炒蛋垂涎起来。

“那我可得多吃点,”他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夹起一筷子炒蛋,“你也多吃点,长个儿。”

然而鸡蛋还没放进晏知春碗里,筷子上就落了一只豆大的苍蝇。

晏知春赶紧伸出手拍打,把苍蝇赶走,重新给晏高洋一双干净筷子。

“城里是不是就没有苍蝇。”

晏高洋被他天真的话语逗笑:“哪里都有苍蝇。”

“想不想去城里生活?”

晏知春看了看屋里,没有回答,晏高洋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每天在家都做些什么?”

晏知春掰着指头数:“去地里拔草,浇水,喂鸡,做饭,去沈哥哥家认字,对了,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爷爷和我还会去集上卖我们烙的饼。”

集市设置在与泗贤村相邻的富庶村落,虽说是相邻,但也要翻山越岭。

每次赶集,爷孙俩都要熬一宿,先烙出他俩在路上的干粮,然后把铸铁鏊子、炉灶、面粉、案板、擀面杖、搪瓷盆和柴火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到木板车上,二人一个推、一个扶,披星戴月地向着邻村走。

风尘仆仆地走到集市,还没能歇歇脚,周边就围满了要买饼的人,两人只好马不停蹄地开工。晏知春和面,晏老头烙饼。一张张浑圆的面皮在鏊子上烙得微黄,又慢慢长出些浅褐色的斑点,独属于麦子的淡淡甜香便散发出来。

人人都夸他们烙的饼,劲道、香甜、用料扎实。

晏高洋听得心里难受,他捏捏眉心,清了清嗓子:“一把年纪,怎么还这么拼。”

晏知春低落地说:“因为要买药。”

“买药?”晏高洋心里一激灵,立马问,“生病了?”

晏知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晏老头沉着脸站在门后。

“吃完饭就去沈家吧,别让沈老师等太久。”

晏知春止住嘴,乖乖收拾起自己的碗筷。

他刚走出家门,晏高洋连忙问:“爹,你是哪里不舒服吗,病得重吗,要不要我接你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不是我,是知春……”晏老头疲惫地说。

他把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向晏高洋慢慢道来,从去沈家借粮再到红梅生产,从服下云红喜当童养媳,再到沈长安病死接回家……

晏高洋听后失语,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都、都怪我……”

“是啊,都怪你……”晏老头没否认,深沉的目光飘向幽郁的后山,那里是泗贤村每一位村民生命的归处。

“你到家这么长时间,还没见红梅,她可等你太久了,去后山看看她吧。”

晏高洋走到院门,又折返回来:“爹,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你们一起接城里享福。”

晏老头不吭声,只是挥挥手,让他赶紧去后山。

……

沈致知让晏知春写字。

晏知春坐在桌前,一会儿觉得凳子太硬,一会儿又觉得桌子太高,左摇右晃了半天,一个大字都没写出来。

沈致知见他心不静,抽走桌子上干干净净的纸,赶他离开书桌,到一边看小人书去。

晏知春离开凳子,转了一圈,又巴巴凑过来,对沈致知说:“致知哥哥,我爹回来了。”

沈致知写字的手没停,他想起晏高洋这个人物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晏知春兴致冲冲地说,“他还说我做的韭菜炒蛋好吃。”

“那很好啊,你父亲回来了,你爷爷也能轻松许多。”

晏知春把头支在桌子上,看沈致知写信。沈致知的字秀逸端正,工工整整地落在信纸上,看着赏心悦目。

“是寄到山外的信吗?”晏知春问。

“是,我有个朋友在敬立一中教书,”沈致知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信,“我托他多照看一下甄荣生,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独自在外,让人不放心。”

晏知春眼睛一亮,想继续追问,余光中却看见门口飘来一个女人。

“胡姨。”

“家门口来了个男人,说要找知春。”

胡秀芬撂下这句话,又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沈长安病逝后,沈国元也相继病倒,撑了两年也走了,自那以后,胡秀芬就成了沈家的一道幽魂。

沈致知手一顿,放下笔,带着晏知春来到家门口。

晏高洋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盒点心——是那一盒盛味堂的花糕。

沈致知站在门内打量着晏高洋,晏高洋也同样打量着沈致知,隔着沈家大门,二人的心里不知都在想什么。

直到晏知春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爹”,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

“我来接知春回家。”晏高洋把点心递给沈致知,说这是一点心意,多亏沈老师对知春的教诲和照顾。

一通感激和赞扬,把沈致知说得脸发红,摘下眼镜用袖角擦不存在的灰尘。

这盒点心最终还是落到了沈致知的手里。

同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一个承诺——晏高洋决定资助泗贤村小学的建设。

沈致知接过点心,欢欢喜喜地送走晏家父子。

回家的路上,晏知春低头看着两人在地面的影子。

晏高洋的影子比他的长上不少,就像他人一样,看着高大、沉稳。

他回想自己为数不多的上学时光,村子里的其他孩子放学时也会有爹娘来接吗?

他没见到过。

他悄悄抬眼打量晏高洋,他对这个人、这件事、这份情感都感到十分稀奇。

“你想不想到城里去?”晏高洋突然出声,又问了他一遍这个问题。

晏知春不知道这个“城里”到底是哪里,总之是在山外,甄荣生也在山外,那他会在这个“城里”吗?

他不理解山外到底有什么吸引力,引着甄荣生和晏高洋如此狂热地向往。

在他眼里,山里和山外一个样。山外有甄荣生,可山里还有晏老头和沈致知。

那个令人讨厌的教数学的张老师讲过,两个大于一个。

他沉默,最后说:“我跟着爷爷。”

……

“不去!我就在山里!”晏老头斩钉截铁道。

“爹,外面生活更方便。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生病了还有大医院,医生都是去国外留过学的,医术高超。”晏高洋苦口婆心地劝说。

晏知春怯怯地站在晏老头身边,二人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同仇敌忾地看着晏高洋。

“你要走就把知春带上,我反正不走。”

“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晏高洋说得口干舌燥,可两人就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在商场上都未见过这么难啃的骨头,也有些急了,破罐子破摔道:“这破山沟里要什么都没有,非得守在这里一辈子?”

“什么都没有?”晏老头听了,火往脸上涌,气得站不稳,他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晏高洋身上一摔,怒道:“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

“红梅还在山里呢!我也是她的爹,我得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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