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知春睁开眼,入目是沈致知的卧室,他不清楚刚刚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痛,茫然地看向房间里的人。
见他苏醒,晏老头和沈致知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二人双眼布满血丝,他们一直没敢合眼。
快走到床边时,晏老头的脚步稍微一顿,他落在沈致知后方,借着沈致知的身子挡住自己的身形,他没开口,只是握住晏知春细小的手腕。
沈致知也沉默不言。
晏知春以为自己回到了沈长安最后病重的时候,只不过这次躺在床上的是他自己。
“我是要死了吗?”他惴惴不安地问。
沈致知的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会死的,你只是生了一个病,不要怕,明天我就出山,给你买药,只要按时吃药,身体就不会痛了。”
晏知春乖巧地点头,他信任沈致知说的每一句话,沈致知说他不会死,那他就放下心来。
他又看向一直藏匿着的晏老头,问:“爷爷,他走了吗?”
晏老头这才露出身子,他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说道:“今天早上走的。”
晏知春“哦”了一声,落寞地垂下眼,过了半响,眼角滑下一滴泪。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呵,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晏老头骂了一句,道,“你就别再想他了,只要去了山外,再回村子就难喽。”
沈致知嫌晏老头不会说话,把他拉到后面。他以为晏知春是舍不得朋友的离去,于是安慰:“甄荣生去外面学习了,将来他上完大学,学了本领后,还会回到山里,来帮咱们村子发展。”
“真的吗?”
“是啊,你看我不是也回来了吗。”
话虽如此,沈致知心里却明白,这些话不过是安慰晏知春。甄荣生野心勃勃,想在外头闯出名堂,且他家的状况村里人都心知肚明,泗贤村里根本没有能牵住甄荣生的线。
晏知春心里的石头落地,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突然感觉到无边倦意涌了上来。
“你再睡吧。”沈致知说。
他和晏老头轻手轻脚地离开,走出房间后,二人面色复杂地对视,不知对面现在的心中所想,但都深深叹了口气。
……
不知天高地厚的甄荣生正在第一次坐火车。
火车车厢空间狭小,人都挤在一起,又闷又热,弥漫着一股烟和汗混杂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还特别吵。
眼前的画面让他回忆起甄大田在家打牌时的场景,忍不住捂住鼻子,但仅靠手掌的遮挡只能说是杯水车薪,味道不仅钻进他的鼻腔,还粘附在他的衣服上。
火车发动起来,窗外的景色飞快滑向后方,他惊讶地忘记眨眼,一直到眼睛干涩才回过神。
太快了。
他很快就能到达省城——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发达城市。
火车跑了六个时辰,到达站点,车门打开,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同时动了起来。
甄荣生费力挤下车,顺着人群在月台走了一阵儿,才在人流稀少的地方驻足缓气,他摸了摸左胸,急促跳动的心脏似乎想要逃离胸腔。
强压下这股激动,他走出站台,环视四周——这里,就是省城。
已是傍晚,街边的商铺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车水马龙的道路不时响起汽笛声。
甄荣生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平昌县还是太小了,没有省城这么繁华,也不知道最发达的首都,会是什么样子。
经过一家西餐厅,干净透亮的玻璃窗内,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和妆容精致的女人谈笑风生。他羡慕地看向里面,想着将来有一天,他也要坐到这里面,和一位女士共进晚餐。
这时,甄荣生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难堪地左右张望,快速离开这里。
肩膀上的行李沉甸甸地压在甄荣生的心上,时刻提醒着路人和他自己——他是一个外地人。
他得找个地方收拾一下自己。
远离热闹的市中心,街道变得狭窄,迎面走来一对挽着手的情侣,女孩穿着洁白轻盈的裙子,还未走近就能闻到芬芬的香味。
他低头往路边避让,扯了扯黏在身上的汗衫,再一抬头,微弱的灯光闯进他的视野。
旅店。
他冲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摇晃的黄色灯光下盘点身上带的钱。
一晚一块的价钱住得他着实有些肉疼,甄荣生想,他带的钱不多,得赶紧找一个能包食宿的活。
第二天清早,甄荣生退了房。
他在街道上寻找着,不放过任何机会,只要铺子前挂着招工的牌子,他就进去询问,可每次都失落地走出门。
包吃的工作好找,但包吃又包住的工作难求。终于,他走到一处正在修建的工地边,看到鲜红的大字——包吃包住,一日五角。
招工的工头看他细胳膊细腿,有些犹豫。甄荣生立马说自己会写字,工头摇头说工地里不缺会写字的人。
甄荣生拉下面子,恳求工头给他个活干,他得要给自己赚够高中的学费。磨了好久,工头才勉强答应,给他发了安全帽和工作服,带他去了宿舍。
酷夏炎热,安全帽不透气,闷得他满头大汗,他的四肢酸痛,手掌和脚掌都磨出水泡,可他不敢表现出来,怕被工头看见,把他辞退。
八月底,甄荣生从工头手里接过一沓纸币,这才从麻木的状态中抽离。
数了数,总共三十一块五毛。
他独自回到宿舍,把钱分别缝在衣服内侧的不同地方,缝好后又不放心地摸了摸。
一切都打点妥当后,他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敬立的火车票。
临近火车出发时,他看到车站附近有卖糕点的摊贩,他不觉有些嘴馋,糕点的香味勾起了他脑海中的回忆。
他花钱买了一块花糕,小小一块花了他半天的工钱。
他安慰自己,省城的糕这么贵,肯定比穷乡僻壤的乡下人做出来的要好吃
反正不会常买,他就把这块花糕当做犒劳自己的奖品。
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
“呸!”甜腻的糖精直冲他脑门,他立马把嘴里的花糕吐了,又喝了好几口水漱口。
这么难吃!
他本想把剩下的花糕扔了,可又想起这花糕是他半天的工费,扔了怪可惜,只好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发着闷气,把花糕全塞嘴里,就着水冲进肚子。
……
“老板,这花糕是盛味堂的,据说是百年传承的老店,手艺一绝。刘总知道您来M省,特意给您准备的。”王秘书从副驾驶座上扭身回头,手里拿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问后座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晏高洋没有回应,问:“现在几点了?”
王秘书抬手看表,又抬头看了眼崎岖的山路,说:“十一点四十九,前面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个吃饭的地儿,您要不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山路颠簸,路中央凸起一块硬石,把车底盘刮出刺耳的声响。
晏高洋睁开眼,望向窗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回泗贤村,他以为这山路也该修成柏油路了,没想到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曲折的路和杂乱生长的野草与记忆中的画面逐渐重叠,一切都是老样子。
只有他不似当年。
他已经从穿着带破洞的黑布鞋、满身灰尘、什么都不懂的愣头小子,变成了如今衣冠楚楚、满心城府、一身铜臭的成熟男人。
王秘书听见车底被刮的声响,心里嘀咕,都知道他这老板白手起家,只是没想到起点竟然这么低,也不知道是如何从山脚旮旯里跑出来,成为现在G省上流社会中的一员。
晏高洋接过花糕,没有吃,只在手里拿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很擅长做糕点,最拿手的糕点叫一点春,出山打拼这么多年,他再也没吃到过。
一点春做起来麻烦,小时候,只有家里收成好的日子,他才能吃上一块。
他结婚那日,父亲也做了一点春,他和红梅一人一半。
也不知道红梅怎么样了,自己多年未归,她或许已经改嫁了吧。
改嫁了最好,不耽搁她的大好时光。
远远地看见村口熟悉的大槐树,他开口:“车停下吧,前面我自己走,你们去县城找家旅社住下,三天后来接我。”
车门打开,昂贵的皮鞋踩在土地上,沾上灰扑扑的尘土。
这不是一双适合在土路上行走的鞋,晏高洋提着一箱酒,走得很慢。
他自诩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今却有些近乡情更怯起来。
他害怕自己回家敲门,却没有人回应。
槐树底下坐着的一群人,看他面生,都默默打量他。
晏高洋顺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一路摸到了自己家门口。
诱人的饭香偷偷爬出矮矮的围墙,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家里还有人。
他整理仪表,深呼吸,站在门口大声喊:“爹,我回来了。”
然而,门推开后,他面对的是一张写满茫然无措的陌生面孔。
白皙清秀的男孩紧张地抓住门扉,漆黑灵动的眼睛里流露警惕,水润的嘴巴张开,和他异口同声道。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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