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车的轮子在水泥路上轻快地转动。
田埂上的赵伯看见来人,好奇地问了句:“栓子,还没到立秋呢,怎么过来传信了?难道是又有新规?”
栓子停下车,从车窗探出头,脸上喜气洋洋:“这次来是好事,你们村出了个大学生!”
……
“嚓。”
火柴划过火柴盒,红色的火焰瞬间生起。沈致知用手护着弱小的火苗,靠近白色的引线。
火星很快向上窜,引燃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后,红色的碎屑洒满一地。
晏知春和晏高洋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转头看向鞭炮声响起的地方。
“谁家突然放鞭?”晏高洋疑惑道。
晏知春听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致知哥哥家那边放的。”
“先别管了,赶紧收拾吧,该拿的拿,该扔的扔,唉,那件汗衫就别放进包袱里了,都发黄了,”晏高洋从晏知春手里拿走穿得已经不成型的衣服,说,“这些东西城里都有,缺了直接去商场买就好了。”
晏知春低落地看向骤然变空的手,小声说道:“这是爷爷夏天最爱穿的衣服。”
晏老头在镇上的医院里疗养,他这一跌,摔得神志不清、口斜眼歪,说不出话来。
之前他死活不答应出山,如今倒好,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小镇的医疗水平有限,晏高洋决定把晏老头带到G省去,这次回来是收拾行李的。
晏知春看家里的角角落落,哪里都舍不得。大到睡了多年的床单被褥,小到破了口的锅碗瓢盆,他全都想塞进包袱里。
“我们以后还回来吗?”晏知春问。
“肯定回,过年咱们就回,等你爷爷好了,他要想回来住,那咱们就再回来。”晏高洋翻看着包袱,把一些累赘的东西从里面拿出来。
晏知春心里稍微安稳,原来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可他转念一想,现在才六月,还得要半年才能过年,这么想着,他又往包袱里多装了几件褂子。
两个人一个往里装,一个往外拿,收拾了半天,包袱的大小也什么变化。
包袱打包好,全都放在床上。晏知春心里惦记那几声鞭炮,说:“我想去跟致知哥哥告别。”
晏高洋答应了,和他一起去。
……
走近沈家,晏知春先闻到一股呛鼻的硝烟味,又看见一地红色碎纸,刚刚果然是沈家放的鞭炮。
“致知哥哥!”晏知春在沈家门前喊了一声。
过了半响,沈致知面带喜色地走出来,看见他们二人,脸上的喜悦稍微收敛。
“晏老叔情况怎么样了?”
“还好,醒过来了,就是还说不了话,过两天转去G省的大医院看看,”晏高洋说,“还要多谢沈老师把我爹送去医院,等有时间了,一定再来登门拜谢。”
“嗐,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本就应该互帮互助,”沈致知摆手,他看了看两人,问,“你们这就打算要离开村子了?”
“对,明天就走。”
沈致知回头看了一眼厨房,对他们说:“吃过晚饭了吗,今晚不妨在这里吃上一顿。”
穿过游廊,来到沈家宴客厅堂,晏知春惊讶地瞪大双眼,饭桌旁竟然坐着一个熟人——许久未见的甄荣生。
他和晏高洋今早上回到家后就一直没出来过,不清楚甄荣生原来也在村子里。
“这也是凑巧,这是甄荣生,今年高考考上了大学!”沈致知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下午那鞭炮就是为他放的吧,”晏高洋竖起大拇指,“咱们泗贤村竟然出来个高材生,真有出息。”
他使劲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记忆,终于想起甄荣生满月的时候,甄大田为了收红包办了个席,于是道:“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没想到现在竟然长这么大了。”
甄荣生也在打量眼前突然冒出来的晏高洋——在村民口中叛经离道、抛妻弃子离开大山,又闯出名堂回村修路的传奇人物。
对于晏高洋,他是陌生的,但对于晏高洋的成功,他无疑是十分憧憬的。
“荣生哥,你考上大学了吗?”晏知春突然开口。
“可不是,也真是凑巧,他今天刚到家,录取通知书也寄过来了!”沈致知替甄荣生回答,他拿出一份鲜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京华大学。
沈致知展开录取通知书,念出里面的字。
甄荣生羞赧地低下头。
晏高洋高看他几眼,京华大学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更是学校的重点学科。他想起甄家那几个不成调的人,可真是鸡窝飞出来个金凤凰。
晏知春不清楚沈致知念的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单纯地替甄荣生感到高兴,但没高兴多久,继而又变得失落。沈致知曾说过,甄荣生读完大学之后就能回村子,他是能回村子了,可自己倒要前往遥远的G省,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晏高洋说晏老头病好能回,可什么时候能好,谁又能说得准。
想起生病的晏老头,晏知春悄悄叹了口气。
“计算机专业很好啊,有前途,真是年少有为。”晏高洋不停地夸赞。
默默吃饭的胡秀芬突然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离开饭桌。
气氛没有被她的离去而变得冷落。
甄荣生虚心地收下夸赞,心里却苦涩,他原本报的是计算机师范专业,结果没录取上,调剂到了计算机专业。少了师范二字,多了学费一行。
前途确实很好,但学费比他预想的高得多,高到他以为1后面的几个0是错印上去的。
“咱们村这几年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了,”晏高洋说,“知春,你得向荣生好好学习。”
晏知春没有回话。
“知春,知春?”晏高洋看向晏知春,发现他的眼睛魂不守舍地看着甄荣生的方向。
晏知春回过神,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孩子,吃饭还走神。”晏高洋笑笑,重新打量起甄荣生。
一顿宴席吃下来,晏知春和甄荣生都有些心不在焉,晏高洋吃到一半也开始话里有话,唯独沈致知从头高兴到尾。
仿佛考上京华大学的是他一样。
宴席结束,甄荣生带着晏知春往家走。
“晏叔叔。”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晏家父子转身一看,叫住他们的是甄荣生。
“晏叔叔,我能和您单独说会儿话吗?”
晏高洋先看了一眼晏知春,然后点头:“可以。知春,你先回家吧。”
……
几天之后,泗贤村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晏家门口的树干系上了鲜艳的红绸,窗户上贴了几个大红色的囍字。
因为婚礼办得突然,且晏老头还生着病,这场简陋的婚礼只请了沈家和村里相熟的几户人家来吃席。
当然,甄家人不请自来。
“嘻,先前还以为会是晏家卖娚儿,没想到是你把自己卖过去了,不愧是大学生,可真有能耐。”甄能文阴阳怪气地对新郎官道,“给,份子钱可收好了,就当是给你的学费。”
甄荣生听见嘲讽的话,攥紧拳头,不发一言。
酒席上,沈致知蹙眉看着桌上的菜肴,他想了想,对一旁乐呵呵的晏高洋道:“真就要这么做?法律上没写娚儿能和男人结婚,而且知春还不满十八岁……”
晏高洋挥挥手,不在意道:“法律没规定能,也没规定不能,再说了,他们办的是酒席,又不是领证。”
农村人的结婚,向来是只办个酒席,一场饭吃下来,所有人都默认两个人从此余生都会捆绑在一起,这比结婚证那薄薄的一张纸管用的多。
“荣生这孩子聪明、能干、有出息,让知春跟着他去首都互相照顾着,我也放心。唉,大喜的日子,先不说这些了。”
沈致知忧心忡忡地看向冷着脸的甄荣生,最终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吃席的人散去,甄荣生走进婚房,关上房门,世界彻底安静。
红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晏知春穿着一身暗红色衣裳,头顶着一块红盖头,安静地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床上。
这东西是村里喜婆突发奇想撒上去的,谁都没见过娚儿结婚,不清楚有什么习俗,想着娚儿也能生孩子,就在床上铺了一床的“早生贵子”。
甄荣生觉得满屋的大红色刺眼极了。
他不是没有对自己的婚姻有过预想,那些苦读的空暇时光里,他也曾幻想过未来会是谁和他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
可能是送他花糕的姑娘,也可能是大学认识的同窗,无论是谁,他和对方的婚姻一定是罗曼蒂克的。
反正不是因为钱。
他和晏知春稀里糊涂地办了这个儿戏般的婚礼,似乎是在嘲笑他之前所有的努力。
他才十九岁,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可以和一个娚儿捆绑一辈子!
慢慢走到晏知春面前,他扯下碍眼的红盖头。
晏知春的脸颊被烛光染上红色,抬眼瞧甄荣生。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晏知春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张嘴,想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也不愿意,”甄荣生说,“等你十八了,咱们就分开吧。”
“我会把钱还给晏叔的。”
晏知春闭上了嘴。
冷清的房间外,红鞭炮碎屑散落一地。
……
铁轨蜿蜒绵亘,车轮在铁轨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满载的火车一路向北,奔向首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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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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