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安生病了。
晏知春已经做好了背锅的准备,谁知这次胡秀芬并没有责罚他,可能是她忘记了。
沈长安一病,沈家的上空就像压了一片厚云,整个家昏暗压抑。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沈家上下所有的人都变得忙碌起来,仿佛他们身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催促。他们在药房、厨房和沈长安的卧室之间来回穿梭。
可能是药效的原因,沈长安整日精神萎靡,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所有人都像是怕惊扰到他一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过晏知春还是听到有人在悄悄说,小少爷恐怕挺不过这次了。
但沈长安挺了三年。
沈长安的病所需的药不便宜,胡秀芬为了给儿子治病,把嫁妆都掏出来。
沈家这几年在外面好像触了霉头,出账多,进账少。
有次晏知春在院子里发呆,碰巧遇到了沈国元和在山外打理沈家产业的管家。两人愁眉苦脸,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晏知春懵懂地感觉出,有些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就像树叶慢慢地染上黄色,他也感受到了阵阵凉意。
沈家的佣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得快入土的老婆子,她一辈子都在沈家做活,也不差这最后几天了。
最后,老婆子终于也挺不住了,负责给沈长安煎药的活便落在了晏知春头上。
中药刚煎好,浓黑的药汁冒着白气,散出腥臭的草药味。但晏知春像是没有闻到一样,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去找沈长安。
毕竟沈家的空气早已被药熏入味了,多这一碗少这一碗都没什么区别。
沈长安在咳嗽,脸咳得通红,用力到脖子露出青筋。
每回晏知春看到,都怕他咳得太用力,把肺给咳出来。
他赶紧放下药碗,拍拍他的后背,等沈长安稍微缓过来,才把药汤递给他:“喝药。”
沈长安一口气把药干完,抹了抹嘴,也不像以前一样再讨颗糖吃。
“今天上午我听见前院有些动静。”
晏知春收碗:“我爷爷来了,送了些吃的又走了。”
沈长安问:“你爷爷对你好吗?”
晏知春想了想,晏老头每个月大概来沈家两三次,每次见到自己都苦着脸,从来没笑过。这么想,晏老头可能不喜欢自己。
但是晏老头每次来,都带来一些小零嘴,这些小零嘴都是他爱吃的,而不是沈长安喜欢吃的。
这还是唯一一个会专门给他自己买东西的人,而不是给沈长安买完顺带着再给他买。
“应该是好的。”晏知春回答。
“那就好。”沈长安又咳了几下,“大哥去教书了吗?”
晏知春点头。
“天阴了,今天可能要下雨,大哥今天走得急,应该没带雨具,你给大哥捎个伞吧。”
晏知春走后,胡秀芬进了屋。
“你把他支走了?”胡秀芬原本美丽的容貌刻上岁月的痕迹,整个人也不似当年那般盛气凌人。
“我死之后,把他送回晏家吧。”
“说什么浑话。”胡秀芬红着眼睛瞪他,但想到自己儿子说的可能就是真的,她叹了口气,“那神棍真不是东西,算的一点都不准。”
“当时是我自己要下水的,你别怪他。”沈长安说,“他以后是娶媳妇还是……咳咳咳要嫁人,都随他好了。就当是没有我这回事……”
“怎么能当没你这回事,他来咱们沈家十年了,也是当了十年的沈家人,怎么能没你这回事。”胡秀芬的眼泪不小心落了下来,滴到了沈长安的脸上。
沈长安笑笑,他知道胡秀芬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沈长安的话是准的,晏知春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层层乌云把太阳死死地遮住,天黑得像夜晚,凉风渐渐变大,然后一滴豆大的雨点子就打在了晏知春脸上。
雨下大了,晏知春撑开伞,顶着风艰难地行走着。
走了一会儿,迎面来了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他连忙避让。
其中一个孩子停下了脚步,接着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喂,老师说雨下得太大了,让我们都回家,你怎么还去学校?”一个孩子说。
晏知春停下脚步,转身问:“请问沈老师还在学校吗?”
他一露脸,那群孩子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晏知春又问了一遍。
“啊,沈老师不在学校。”终于,他们停止了小声交谈,一人出来回答,“我带你去找沈老师。”
晏知春心中一喜,连忙道谢,跟着他们一群人走了。
路越走越偏,晏知春隐隐不安,他问:“沈老师真的在前面吗?”
“是啊,沈老师就在前面。”那人说着,猛地一推晏知春后背,“你看那不就是吗!”
晏知春扑倒在地,浑身上下裹上了泥水,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众人哄然大笑,围了上来。
“他就是那个晏知春吧……”
“……听说他能生小孩……”
“我们扒下他裤子看看。”
……
晏知春被许多人压着,感觉自己身上有很多手,他挣扎,扭动,像一只在泥水中搁浅的鱼。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带笑的脸。他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只觉得他们像戴了一层张牙舞爪的魔鬼的面具。
轰隆——
一个小孩突然停下手,捂住自己的头:“哎哟,谁打了我!”
“没人打你啊?”
“不对,就是有人打了我。”又一道闪电亮起,小孩看清自己满手通红,惊叫了一声,“是血!”
所有人看见血,都害怕了起来。
“我想起来沈老师还布置了作业。”
“我妈今晚做了饭等我回家吃。”
……
众人如鸟兽散。
被打的小孩见所有人都跑了,自己“哇”的一声哭了,抹着眼泪往家走。
泥地里只留下躺着的晏知春。
他的脸上有很多水,糊住了眼睛。
晏知春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被雨水打到也疼。
四周突然安静得让他安心,又让他害怕。
“喂。”
晏知春身体一颤。
“能站起来吗?”有人走近,然后蹲在他身边,一把大伞遮住了落雨的天空。
“我拉你起来吧。”那人拉起他的手,把他拽了起来。
晏知春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衣裳有些破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但他的脸很干净,一双浓眉微皱,正担忧地看着他。
“我看到你被那群人带走了,就跟着过来了。”说着,男孩的眼中滑过一丝不屑。
“对了,你是要找沈老师吗,他应该还在学校。”他见晏知春木愣愣的,问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的伞。
晏知春接过伞,感情像是也回归了一样,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男孩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等晏知春哭过劲儿,开始抽抽搭搭的时候,他说:“我带你去找沈老师吧。”
晏知春一瘸一拐地跟在男孩身后,走了一会儿,他稍微平静了,问:“你怎么把他们赶走的?”
男孩在前面走着,轻描淡写道:“石子儿。”
“谢谢你。”
男孩没有回答。
两人走到学校门口,正巧碰到沈致知出来。沈致知看到一身泥泞的晏知春,有些惊讶。
“老师,他刚刚被李牛那群人揍了。”男孩说。他没有说出晏知春差点被李牛扒下了裤子,因为他觉得如果说了,晏知春可能会很难堪。
晏知春悄悄松了口气。
“我看他们是嫌作业太少了,明天我就收拾他们这群小兔崽子,”沈致知发怒,他看向男孩,“荣生,谢谢你把他带过来,今晚我布置的作业你可以不用写了。”
谁知甄荣生听到后并没有高兴,反而认真地说:“老师,我特别喜欢写作业。”
……
回到沈家,沈长安早已睡下。
晏知春先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去找沈致知。
“吱吱哥哥,刚刚的那个人叫荣生吗?”
沈致知放下手中的书:“是啊,甄荣生,明天你要去谢谢人家。”
晏知春点点头,又问:“他的名字怎么写?”
沈致知在纸上写了甄荣生三个字,又点了最后两个字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这里面的荣和生。”
……
甄荣生趴在床边写作业,无意间瞥到贴在墙上的彩色画报,上面正是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他默念了一遍古诗,又埋头继续写,他要赶在父亲和两个哥哥回来之前把作业写完,如果被他们看到他在写作业,肯定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甄荣生原本不叫甄荣生的。
他爸甄大田整日里游手好闲,得过且过,一有点闲钱就跑去喝酒,村子里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后来他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个山外的媳妇。
花钱买的媳妇很争气,生了三个儿子。但可能是三十块钱的额度只够生三个孩子,也可能是她太思念自己的家乡,生到甄荣生时,她终于熬不住,死了。
甄荣生的大哥叫甄能文,二哥叫甄能武。生到他时,甄大田想了想,既然已经文武双全了,就差有人能留后了,于是大笔一挥,起了个甄能生。
甄荣生原本该是叫甄能生的。
可惜那次来人口登记的是个老学究,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外,耳朵还有点背。
甄大田说孩子叫甄能生。
老头笑着点头说名字真好,然后在登记的本子上写了“甄荣生”三个字。
甄荣生很感激那个老头的耳背。
后来他读了白居易的诗,觉得他的名字就该是荣生。他给所有人解释自己的名字时,都背的这首诗。
可能是甄荣生的名字破坏了队形,能文能武两兄弟很不待见他,甄大田也觉得,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瘦竹竿就是废物一个。
就算泗贤小学的老师们都说甄荣生学习好,将来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但是上大学有什么用?
上大学需要的时间太久了,还需要一大笔钱。
在村里,能种地才是最好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出自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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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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