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知春一路小跑着冲进厨房,把坐在火上的药壶提走,掀开盖闻了闻,还好回来得及时,药没有糊掉。
他刚刚去学校找沈致知,路上又看见李牛一群人,便稍微绕了个远路,回来有些耽搁。
沈长安喝完药,他看见晏知春额角汗涔涔的,问:“你刚刚又去学校了?”
“给致志哥哥送午饭去了。”晏知春的眼睛微撇,避开了沈长安的目光。
“没碰到那群人吧。”
晏知春摇摇头,可能是沈致知已经狠狠地收拾了他们,也可能是他每次见到他们都绕着走,总之,李牛那群人再也没主动找过他的麻烦。
“没碰到就好,”沈长安小声嘟囔,“也不知道你一天天的总往学校跑干什么,大哥怎么老是忘记带午饭……”
晏知春端起空碗准备出去。
他这一阵子确实总去学校。
沈家没了家仆,沈致知只能每天自己带午饭去学校,可他总会忘记,因此经常会饿着肚子,晏知春就把送饭的活揽了过来。
一开始他确实是见沈致知没带饭时才去,后来不管有没有带饭,他都往学校跑。
本来他还担心胡秀芬会因此说他,但被她撞见过几次后一直没有挨骂,晏知春就放下心来光明正大地空手去学校。
有时候去的不是时候,沈致知正在上课,他就趴在窗户外面听沈致知讲课。
沈致知上课很风趣,但教室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对知识过敏,像是李牛那群人,就爱在教室后面玩拉哨,互相比着谁拉出来的声音更响亮。
沈老师已经练就了一身熟视无睹的本领,只要不来讲台上闹腾,他都可以平静地把课讲完。
可晏知春还没有习惯,他皱眉看向乱哄哄的教室后方,嬉笑玩闹的人群中,只有靠窗的一个男生直直地坐着,听得认真。
正是解救过他的甄荣生。
晏知春想送他点东西,以表达他的感谢,可他觉得直接从沈家拿东西给甄荣生不太好。他想自己亲手做点什么送给甄荣生。
思绪越飘越远,晏知春忽然听见沈长安的声音。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晏知春心里一颤,看着手中的空碗,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啊。”
他长大了,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就像沈长安枕头下面的小人书画得那样,书生和小姐互相喜欢,情定终身,最后结为夫妻。
他是沈长安的童养媳,他理应喜欢沈长安才对。
可是,他喜欢沈长安吗?
晏知春有些迷茫,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甄荣生的身影。
难道他喜欢上了甄荣生?
没有吧,顶多是有些在意。
“你过来,”沈长安温声道,“别害怕。”
晏知春磨磨蹭蹭地挪步过去。
沈长安沉默了很久,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会来沈家吧。”
晏知春点点头。
“对不起啊,”沈长安说,“但你也不要怪我,当时我才七岁。”
“很快你就能自由了,”他咳了几声,晏知春拍拍他的后背,他继续说道,“有喜欢的人也好,记住,一定要留给心眼儿,可不要被坏人骗了。”
“他不坏。”晏知春不懂自由的含义,只听到了坏人一词,小声反驳道。
沈长安摸了摸他的头,轻笑道:“坏人可不会让你知道他是个坏人,就算是好人……也有可能变成坏人……咳咳。”
“好人也会变成坏人吗?”晏知春问。
沈长安顺了顺气:“算了,你个小傻瓜什么也不知道,你只需要记住,所有让你生气的、难过的、不开心的,都是大坏蛋,你要远离他们。”
“知春,”沈长安又说,“我一直把你当做是弟弟的……”晏知春等他继续说下去,可沈长安停住了,眼神中倾斜出浓浓的不舍。
晏知春被这浓郁的感情冲击,也觉得心里发堵。
沈长安默了许久,才开口:“前一阵子你总在厨房做一种糕,我还没吃过你亲手做的东西呢。”
晏知春心里悄悄反驳,怎么会没有吃过,这些天的药可都是他亲手煎的。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那你等着,我去给你做。”
糕的名字叫一点春,用槐花、茉莉和蜂蜜放进面粉里和,最后把一朵鲜红的古贝花点缀在面团上,发酵好后放到蒸笼里蒸个十来分钟就可以了。
这是他去找晏老头学来的,晏老头很会做一点春。
晏知春心里估摸着时间,等到时间够了,他把一点春装进碟中,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糕皮,很松软。
这是他做的最成功的一次。
他端着碟子高兴地回沈长安的卧室,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哭声。
沈长安到底还是没能吃上晏知春做的糕。
……
沈长安死后,胡秀芬的魂儿一下子被抽走,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整夜地哭。
沈家乱糟糟的,晏知春又成了无人注意的空气,晏老头便把他接回了晏家。
临走前,沈致知抱了一下他,说:“一眨眼,你就长这么高了。”
沈致知撑起了沈家的担子,一边在学校讲课,一边接手山外的生意,每天忙到不见人影,晚上给他的单人授课自然也停了下来。晏知春有一次无意中瞧见他在抹眼泪,但他没有声张。
这个拥抱很硌人,他看向沈致知瘦削的面庞,一时有些怔愣,他这就要离开沈家了。
“以后别趴在窗户听课了,你进教室吧,我给你找个位置。张老师那儿……我去给他做做功课,这不是你的问题。”
晏知春一路沉默地跟着晏老头回了晏家。
晏老头指着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对他说:“你住这屋。”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在沈家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来,他泡在回忆之中喘不过气。
夜晚很静,晏老头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呜咽声,默默叹气,直到天空泛白,声音才渐渐停止。
……
沈致知真给晏知春在教室里找了个位置,就在甄荣生的旁边。
他顶着张老师鄙夷的目光,在同学们好奇地打量中踏进教室,坐在甄荣生身边,开启了崭新而又茫然的学校生活。
甄荣生倒是对他的新同桌很满意——他很安静,不会打扰到自己学习。
然而他满意地太早了。
“你就是晏知春?”前桌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晏知春的身上,好像要在他的身上烧出一个洞。
晏知春看了眼讲台上的张老师,没有说话。
“唉,问你话呢,”前桌撞了一下他的桌子,“那些是真的吗?”
晏知春不知道那些是哪些,他只知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能说话。
“你是哑巴吗?”前桌又撞了一下桌子,甄荣生写字的铅笔尖被撞断了。
他额角青筋跳动,用力推了一下桌子。
前桌吃痛,白了他一眼,嘟囔着转回身:“切,在学校横什么,有本事在家横。”
甄荣生没理他,于是晏知春也学着甄荣生的样子,不理所有过来打探他消息的同学们。
渐渐的,这些人发现新来的同学似乎是个哑巴,问不出一点东西,也不再来找他。
他和甄荣生终于有了安静的时候。
大约过了一个月,晏知春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课间的教室十分吵,他捂着耳朵,侧趴在桌子上,眼睛看着他的同桌。
甄荣生最近十分忙碌,整日里除了上课,就是捧着一本书读。
“你为什么总是在看书?”晏知春没忍住,悄悄靠近他问道。
甄荣生头也没抬:“因为我已经六年级了。”
“我看李牛也六年级,他有时候都不来学校了。”晏知春还是不解。
学校里大部分的六年级学生,都开始放飞了自我,毕竟他们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然后帮父母种地,爱玩的趁着最后这一年的时间抓紧地玩,听话的则已经去了农田。
甄荣生说:“我要读初中。”
“初中!”晏知春瞪大了眼睛,“那是不是要去山外?”
“对,我听沈老师说,山外的学生除了国语和数学,还要学一门外语。我拜托沈老师借来了山外用的外语书。”甄荣生说,“我得把外语补一下。”
“外语是什么?”
甄荣生把手中的书展示给晏知春看,书上的字歪歪扭扭,七拐八折,比通往山外的路还要曲折。
“真厉害。”晏知春看不懂,他觉得甄荣生很厉害,于是发自心底地赞叹。
“我一定要考上外面的学校。”甄荣生的话语中充满了坚定,他心中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晏知春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崇拜,一半又有点酸涩,他咂摸着心里的五味杂陈:“你那么爱写作业,肯定可以的。”
……
甄荣生果然考上了初中。
沈致知很高兴,在学校门口放了两天的鞭炮,还特意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欢送会那天,晏知春早早地来到教室,在甄荣生的桌面上放了他做好的一点春。
“这是谁给的?”甄荣生这几天心情不错。
晏知春低着头,不去瞧甄荣生的眼睛:“不知道,我来之前就放在桌子上了。”
甄荣生尝了一口:“挺甜的,你尝一口。”他掰开一块糕,塞到晏知春嘴里。
晏知春知道它很甜,毕竟他把家里的全部蜂蜜都放进去了。
“好吃吗?”他问。
甄荣生说:“还可以,不过太甜了。”
晏知春暗暗地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记这个做什么,以后又用不上。
沈致知惜才,出了血本,送给了甄荣生一辆他之前用过的自行车。
车虽然是二手的,但沈致知一直保养得很好,车子主体部分一点剐蹭都没有。
甄荣生爱不释手地摸着锃亮的黑色自行车,像是看到了光明的前程在给他招手。
“回来了?”晏老头说,“甄家那娃娃啥时候走?”
晏知春闷闷不乐:“明天。”
“走得真够急的,可能烦他爹那些人了吧。”
甄大田一家的形象,在泗贤村一向不好。
晏知春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被子蒙起头。
晏老头敲门,朝着屋子喊:“你进屋干啥啊,待会儿饭都要做好了!”
晏老头做饭的手艺很不错,饭香勾引出晏知春肚子里的馋虫,他忍了忍,还是打开房门出来了。
晏老头看到自己孙子两眼通红,疑惑道:“怎么还哭了?”
晏知春低头扒饭,没说话。
“这么舍不得你那个同桌啊。”晏老头说着,突然顿住,反应过来,瞪眼看他,“你、你不是喜欢那小子吧?”
晏知春还是没说话,只是眼眶里的泪水盛不住了,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还真喜欢他啊!”晏老头急了,“之前跟我学做一点春,是不是给他做的!”
晏知春撂下筷子,抹了把眼泪,他现在已经明白离别是什么意思。
“别哭别哭,”晏老头手忙脚乱地安慰,他叹了口气,“你要是喜欢……那就喜欢吧。”
“但是啊,”晏老头说,“甄家的那个孩子,一看就不是会留在山里的人,你,唉……”
他看了一眼晏知春,又叹了口气。
晏知春看着性子慢吞,很听人话,但实际上和他那不知所踪的儿子晏高洋一副德行,都是属牛的,犟得很,认定了一件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就像晏高洋,决定了要去山外闯荡,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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