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荣生推开家门，先呛了一下，劣质的烟味掺杂在霉味中，难闻得让人心里犯呕。
甄大田嘴里叼着烧了半截的烟，手上正忙着搓麻将，烟灰啪嗒掉到衣服上，他也浑不在意。
“哟，大学生回来了。”甄能文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甄荣生终于从欢送会的热闹中抽离开来，回到了阴暗的现实。
这才是他的家，乌烟瘴气，昏暗潮湿，看着不像是一个家，而是一座坟墓。
“今晚手气不错，”甄大田从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币，扔向甄荣生，“给，大学生，这是生活费，你看够吗？”
来打麻将的人显然输了不少，心里不得劲，拐弯抹角地说：“老甄你可真不够意思，赢了我那么多钱，就给他这点儿啊。”
甄大田冷哼一声：“我给他就不错了，赔钱玩意儿。”
“好歹也是考上了初中，”那人继续说，“虽然没什么用吧，学完了还是得回来种地。”
“不说了不说了，晦气，来，我们继续，”甄大田摸了一手牌，“三筒，糊了，是花龙，给钱给钱……”
甄荣生气得浑身发抖，他低头看了眼散在地上的钱，大概有一两块的样子。天人交战了半天，他还是弯下腰，把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
……
第二天天未亮，甄荣生起床，收拾完行李后走出院子，看到自行车的前筐里有一个用布包好的包裹。他打开一看，是和上次一样的糕点。
他往四周瞅了瞅，没有人。甄荣生想不出送糕点的人是谁，又怕耽搁太久误了时辰，便把糕点胡乱塞到书包里抓紧出发。
甄荣生照着沈致知给的地图，骑了四个多钟头，终于骑出了山。
他回头看了眼像牢笼般的群山，暗下决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骑去。
甄荣生对平昌县的第一印象，是路上竟然都铺了石砖。石砖路很平坦，他骑车轻松许多。
然后他意识到，路上黑色自行车太多了。
刚拥有自行车时，他稀罕地不得了，但来到县城后，又觉得这辆自行车平平无奇起来。
……
跟平昌一中相比，泗贤小学根本算不上是个学校。
每个年级都有一层楼，分了很多个班级，每个班级都有一间专门的教室。
甄荣生先把行李放到宿舍，然后去了自己的教室。
初一（九）班。
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东张西望，以免显得很没见识。
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他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等了一会儿，班里的学生都到齐了。
班主任毫不拖泥带水，说完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教室。
教室进来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的头发烫成精致的小卷，嘴巴上还抹着鲜艳的口红。甄荣生从未在村里见过这样的女人。
“Good morning，everyone.”年轻女人一上讲台就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I am your English teacher from now on.”
甄荣生一句都没听懂。
他以为是这个老师说话带着方言口音，所以听不懂，但没想到身边的所有同学都回应了一句。
他这才开始慌了。
“第一次见面，我想知道大家的英语水平都如何。”好在英语老师上课并没有全说外语。
甄荣生松了口气，现在他能听懂了，但旋即他又提起心来，这是要点人回答问题的前奏。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害怕被点名回答问题，连忙低下头，躲避英语老师的目光。
年轻的英语老师扫视了全班，发现角落里的一个低着头的男生长得不错，看了看班级名单，说：“甄荣生，你来把课本后面单词表的第一排念一下。”
甄荣生心道，完了。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安静的教室让他的心跳声格外明显，此时他突然想念起泗贤小学吵闹的课堂了，起码嘈杂的环境，说不定能盖住他回答的声音。
他从沈致知那里借到外语课本后，从没想过这东西还要读出来。
这也怪沈致知，他向来觉得甄荣生是神童，自学就会，却忘记了他从未接触过英语。
甄荣生看这字母跟拼音有些相似，硬着头皮开始读。
“啊，安，那么……”
“哈哈哈哈哈……”所有人哄笑起来。
甄荣生涨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英语老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效果，抿着嘴让甄荣生坐下。
“第一课的内容是对话，是互相介绍自己，我先带大家读一遍，然后同桌之间互相练习。”英语老师说，“What is your name？My name……”
甄荣生才知道，那个“name”原来念内目。
他的同桌是一个有黑又壮的男生。
“What is your name？”甄荣生回忆着英语老师的发音。
“My那么is Li Jining.”男生嬉皮笑脸地模仿着他刚才的发音，周遭的人听见，又开始小声地笑。
甄荣生皱眉，转过身自己一个人练习这组对话。
……
晏知春托着腮看天，他不知道甄荣生有没有看见他放的糕点，他放得那么显眼，一定看到了吧。
“今早上你出去了啊？”晏老头明知故问。
“你不去上学吗？”他提醒，“快上课了。”
“走了。”晏知春背上书包出了门。
沈致知的课比张老师的有意思很多，他讲刘禹锡被贬的经历，晏知春听着听着就被逗笑了。
他像往常一样，想和甄荣生吐槽一句刘禹锡好惨，一转头却发现旁边的位置空无一人。
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
有意思和没意思这对矛盾的产生，推动他思考起来，最终他想明白，之前他觉得上学有意思，是因为有甄荣生在他身边。
下了课，他跑去找沈致知：“沈老师，我不读书了。”
沈致知有些惊讶：“为什么不读书了？”
“我想跟着爷爷学做饭。”
沈致知答应了，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早晚都要归于生活。再说晏知春已经识得基本字词，这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够用了。
晏知春跑回了家。
晏老头看他回来，惊讶地把嘴里的烟掉到地上：“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有东西落在家里了？”
“爷爷，我不上学了！”晏知春兴奋地说。他好像忽然明白了沈长安那日为何要下水。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做决定，并非顺从，也并非被迫。
“你不上学那你干什么？”晏老头问。
“我跟着你学做饭，行不行？”晏知春说，“我还可以去后山砍柴摘果子。”
晏老头还是不解：“为什么突然不想上学了？”
“没意思。”晏知春大声说，“因为没意思。”
……
晏知春很有做饭的天分，他很快就上手，而且做得有模有样。
晏老头欣慰地点头，心想孙子也算是学会了一门本事，毕竟大旱三年，总归饿不死厨子。
晏知春生着火，晏老头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袋子白酒，随口道：“我看着好像甄家那小子回来了。”
晏知春噌地一下子站起来。
“哎哎哎，你不做饭了？”晏老头看正燃着的火，问。
“不做了，爷爷，我今晚想吃酱茄子。”晏知春冲出门外。
“这小兔崽子。”晏老头笑笑。
晏知春冲到半路有些悔了，自己贸然过去，会不会有些奇怪？但他又一想，都跑到这了，哪有打道回府的道理。
他跑到甄家门口，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甄荣生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孩子。
晏知春认出这些孩子都是被沈致知动员要继续读书的。
甄荣生挨个解答他们对山外的疑惑。
终于，孩子们都散了，只留下晏知春一个人。
“你也要去山外学习吗？”
晏知春怔住，他知道甄荣生喜欢学习，可他现在不学习了。
他讪讪道：“我不去学习了。”
“啊？为什么？”甄荣生困惑，“算了，我问你个事情，你知道咱们村哪个姑娘会做那种全是花的点心？”
“啊？不、不知道啊。”
甄荣生失望地垂下眼：“算了，我猜你就不知道。”
“你帮我打听打听吧，问问村子里谁会做那种花糕，我先去写作业，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学校了。”甄荣生像风似地离开，留下一句，“拜拜。”
晏知春驻留在原地，他不知道这句“拜拜”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他与甄荣生的距离愈发遥远。
……
平昌一中每周可以回家一次，周六上午放学，周日晚上就要返校。
甄荣生不想在家里多待一分钟，周日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家。
自行车前筐里有一块熟悉的布，他打开一看，花糕变成了枣糕。
他想起开学的那天上午，发生了英语课上的事情，他有些憋火，中午没有胃口去食堂吃饭。等到下午上完两节课，他的肚子发出了抗议。
李继宁吃着小面包，听见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还剩一口的面包，嘲弄地说：“你说出面包的英语，我就给你吃。”
甄荣生没理他，低着头找下节课要用的课本。
翻书包的时候，找到了被挤在书下面压得有些变形了的花糕，他如获至宝。
花糕虽然凉了，却依然抚平了他的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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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