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荣生知道自己的英语不好,所以一有时间他就去无人的角落,回忆着上课时老师放的磁带,一遍又一遍地模仿朗读者的发音和腔调。
李继宁有次撞见后,又开始在他面前阴阳怪气地模仿。他无视过去,然而他的无动于衷,又使李继宁变本加厉起来。
转眼间学期进行到一半,期中考试的试卷发下来,甄荣生心里有些紧张,他并不担心成绩,只是在意自己在班级的排名。
英语错了两处听力,语文作文扣了三分,其余学科都是满分。
甄荣生稍微松口气,又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同学交谈,确认自己这次的考试确实不错后,才展露出一丝笑容。
他在学习上确实很有天赋。
李继宁看见试卷上刺眼的红叉,心里窝火,把试卷团成一团,抛进垃圾桶里。他心里不痛快,又看见甄荣生在笑,更是生气。
“喂,你的‘那么’写对了吗?”李继宁说。
甄荣生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整理上节课的课堂笔记。
“嘁,傲什么傲,我看你考了几分——”李继宁猛地把甄荣生的试卷抽走,想要嘲笑一番。然而他看见了试卷上的分数,瞬间哑了声,“怎么可能,你这是抄的吧!”
“李继宁你傻了吧,”学委张佳佳忍不住说,“人家甄荣生这次考了全班第一,他能抄谁的?”
李继宁脸色铁青,把卷子丢回去,嘴硬道:“谁知道呢,抄的课本呗。”
甄荣生愈发想念起晏知春的好来,起码晏知春安静乖巧不惹事,不像眼前的李继宁一样。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三好同桌的竞选,他第一个就要提晏知春的名字。
学校的生活乱七八糟,回到家里也是一地鸡毛。
自从甄荣生上了初中,甄家的所有人看他更加不顺眼。
有一周他从学校回家,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被杂物侵占得落不下脚,就连床上也都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他们完全不在意自己回家是否有地方睡觉。
他在这个家中的痕迹慢慢被时间和他人抹去,就如同泗贤村在他心中的烙印一样也在渐渐变淡。
遗忘是一个双向的过程,于他、于泗贤村都是如此。
刚考上山外的初中时,村民们都觉得稀罕,一口一个“有出息的”叫他,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他学习,夸得他飘飘然起来,都快忘记泗贤村的传统观念——种地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新鲜劲,曾经围绕着他询问山外生活的孩子们找到了新的乐趣,在大槐树下找他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晏知春一个人,可晏知春又是个不上学的。
甄荣生莫名想到语文老师上课说过的一个成语——门可罗雀,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泗贤村里格格不入,倍感孤独。
十五岁的他开始为村子的未来感到无尽悲哀。
这时甄能文总会朝他啐一口唾沫:“聪明的都知道上学纯粹就是浪费时间,你看比你小的孩子都能想明白,也就晏家那个怪胎还跟着你。”
这就是泗贤村的现实,种地永远比上学更重要,这是祖祖辈辈总结出来的经验。
甄荣生反驳不了。
唯一让甄荣生感到放松的时候就是返校那天,自行车的前筐中永远放着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
有时是枣糕,有时是花糕……也不知道做糕点的姑娘是从哪里得知他口味淡,做的糕点愈发合他胃口。
关于送糕人,甄荣生询问过晏知春,可是晏知春总是支支吾吾的,什么都问不出来。也许晏知春是真的不知道,甄荣生心想。
既然她一直躲着自己,自然是想要瞒着他的,他也不要过分探究了。
不过,虽然一直没找到送糕点的女孩,但这糕点还是在甄荣生的心里悄悄占了个位置,而这糕点的分量,恐怕只有他一人知晓。
……
初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少人赶潮流,背着老师搞起了对象。
甄荣生从未觉得自己也会卷进这股春天的风中,直到他被校花叫出了教室,木着脸听完校花的深情告白后,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头发一会儿是长的,一会儿又是短的,一会儿又编成了麻花辫,高矮胖瘦也一直在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搞对象,只想学习。”
甄荣生没注意校花是怎么离开的,回到教室后,只看见李继宁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他又抽的哪门子风,甄荣生心想。
李继宁看着他无事发生般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翻开课本学习,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会装模作样。
每天都装模作样地听讲,装模作样地做题,装模作样地表演成一个好学生……
明明他细胳膊细腿,瘦弱地像根竹竿,风一吹就能吹折了……班里的女同学竟然还都喜欢他。
更让李继宁生气的是,甄荣生还故意装作一副不知道女生们喜欢他的样子,真是故作清高,恶心到极点!
甄荣生被李继宁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之前晏知春看他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被人注视会如此难受。
他抬眼望去,发现李继宁躲躲闪闪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
几天之后,又到放学回家的日子。甄荣生推着自行车离开车棚,突然被一伙人拦住。
他隐约之中有些不安,眼前的人各个都五大三粗,胳膊上纹着夸张的青色纹身,一脸匪气地盯着自己。
甄荣生还不小心瞧见其中一人的手上带着指虎,银色尖刺上闪过一丝阴冷的反光。
这群人来势汹汹,看着不善。
“你是甄荣生?”
甄荣生最会审时度势,果断摇头道:“我不是,他在教室。”
小混混们没有说话,像是听信了他的话,朝他身后看去。
甄荣生提着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踩上踏板,想要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离开。
谁知李继宁正好从校门口出来,看到了站在车棚前的他们,大喊:“刘哥,他就是甄荣生!”
甄荣生心道完了。
他的脖颈突然一紧,被人拽着衣领拉了回来。
微微转头,余光中看到一张贴近放大的脸。
“你刚刚在说……你不是?”刘哥的脸色阴沉,阴测测地一字一顿道。
众人慢慢逼近,天暗了下来。
……
对面人多势众,带着武器,又有李继宁的落井下石,甄荣生单人独马,手无寸铁,孤立无援。最终他青一块紫一块、肿着脸回家了。
甄能武看他满身是伤,嘲笑了他一番。
他不愿在家中呆着,忍痛走到大槐树下,依靠在树干上,他只想一个静静。那些曾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们意料之中地都不在,他松了口气。
晏知春像往常一般去了村口,树下只有甄荣生,没有旁人,他先是忍不住窃喜,但瞧见甄荣生不似以往、浑身是伤,吓了一跳,颤着声问:“你怎么受伤了?”
不等甄荣生回答,他又说:“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拿药。”
甄荣生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己受了伤,唯一关心他的竟然还是个外人。
没过一会儿,晏知春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瓷瓶。
“伤哪了?我给你抹抹。”
甄荣生皮肤很白,青紫色的伤痕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狰狞,晏知春看着心疼:“怎么搞得?外面很不安全吗?”
甄荣生“啧”了一声:“被狗咬了。”
他心里有股气,这股气一直持续到走进家门口,听见甄能文阴阳怪气地对他说话。
“晏家那娚儿对你可真够好的,娚儿好啊,倒也能留个后。”他嗤嗤地笑着。
甄荣生猛地回头,眼睛直直看向甄能文。
甄能文的脸像是水中的倒影,被一颗石子儿打破碎了,再凝聚成型时却变成了李继宁的面孔。
甄荣生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
他深吸气,用力挥出拳头。
这一刻,他不再唯唯诺诺地只是护住自己的头,让自己在众拳之下少受点伤。
拳头实打实地落在甄能文的脸上,他也感受到疼痛,可是此时的疼痛只让他解气。
世界从未如此舒爽。
甄能文自然不是容忍原地挨打的性子,立即反击,两人扭打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锅碗瓢盆乒铃乓啷地为他们的打架伴奏。
甄大田回家,看见家里鸡飞狗跳,两个儿子厮打在一起,他只是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然后拿了点钱出去打麻将。
这就是甄家简单又淳朴的家风。
……
甄荣生回到学校,所有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张佳佳好心问:“甄荣生,你的脸……没事吧?”
原本清秀的脸如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破了个皮,隐隐有些出血,这些伤口在好学生的脸上出现尤为稀奇。
李继宁幸灾乐祸道:“我记着刘哥揍你的时候下手没这么重,你小子果然就是讨人厌,又被人揍了啊,该!”
甄荣生先对张佳佳说了句没事,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理会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眼睛,让人无法看清他此时的想法。
李继宁。
甄荣生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总有一天,他要报复回去。
然而甄荣生没能等到这一天,初二的某一天,李继宁离开了学校。
有人说李继宁出国了,去了一个说name的国家。
人没了,他的复仇计划自然戛然而止,就像水受热蒸发,看起来无影无踪,只留满腔怒火。
他对着李继宁的空座位调理了好几天,才勉强平复心情。
他是来学习的。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考上高中。
甄荣生沉下了心,投入到无尽的知识海洋。
时间从沙沙作响的笔尖缓缓流过,风把试卷一张张吹翻在地,铺满了少年十五六岁的所有时光。
甄荣生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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