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冷意苦玉碎剑鸣

祝昭怔怔地望着裴寻鹤冲入海中。她突然有些恍惚,差点随他一同跳入,可又紧紧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她大脑里那朵血色的花似乎在一刻不停地翻涌,同裴盈的笑,同刀光剑影,同海潮翻涌一起打结拉扯,扭曲着她的神志。

她空洞地提起剑,反身同围涌上来的官兵们拼杀。又砍了几个人,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提剑。

哦对,寻鹤方才跳去海里寻找伯母。这船帮就只剩自己一个人还算能勉强支撑了。

这片海上的船似乎都涌到了这艘楼船附近。商帮的船,起义军的船,官兵的船源源不断地冲向这只摇摇欲坠但仍苦苦支撑的楼船。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风浪里孟明和孟星的身影。他们望着她大声呼喊着什么,可她却没有力气分辨,也听不到了。

鲜血飞溅到她身上每一寸衣裳、皮肤。体内的气血也翻涌起来,从内里不安地鼓燥起来。内外的血结结实实堵得她失去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挥剑。

先前十几年锻就的内力在前几天雷电肃荡过的经脉横冲直撞,撞得她大脑发懵,却又有使不尽的力气。

想来她也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自负小鬼,仗着自己剑耍得漂亮些就爱喊点威风凛凛的口号,装模做样地扮作一个纵横天下的潇洒剑客。

实则大事临头又不敢真下定决心做些什么,只敢缩头逃避,再打着保护黎民百姓的旗号出来胡乱吓吓人。

那日里对将军喊得再振聋发聩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假装自己很帅很坚定很勇敢。可她比谁都害怕、都担心手上的那把剑。

她恍惚间冷冷地唾骂自己:这美名其曰叫审慎思考,实则只是害怕,只是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那么此刻,她为何却又一直在挥剑呢?

祝昭对幼时的记忆很浅薄,只是后来听伯母讲些故事来拼凑。

一开始,裴盈还只是念着祝昭被丢在船上,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好照料一段时日。海上资源匮乏,不过因着裴盈有身孕,船上准备了许多抚育婴儿的器物。

几个月后,裴寻鹤出生的同时船也快到岸了,裴盈本该把祝昭送去岸上找个收养的人家。

可她却又看到了祝昭初遇时就在笑的那双眼。明亮,灵动,又湿漉漉的。

于是,裴盈想: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祝昭就被留下了。

裴盈忙碌,大大小小船帮所有事宜都要她亲自操手。若是偶尔遇到盗匪,她甚至还要亲自持枪上场。好在伯父是个温温雅雅的读书人,体虚气弱窝在船里,倒有许多时间照顾孩子。

于是就这样,两个孩子在船里摇摇晃晃地长大了。

……又是一剑劈下,祝昭的虎口被振得略有些发麻。她蓦地听到了一道巨浪掀入船中的声音。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时的浪。

她六岁时曾趁伯父一不留神跳入海里,把裴寻鹤吓得在船边呆呆地掉眼泪。伯父又气又急,她却从浪头里冒了出来,冲他们呲牙咧嘴地笑。

浪尖跳跃着无数咸润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扑到她的脸上。那时祝昭就有着一幅爱招惹毒物的体质。她在浪里扑腾了一会儿,一朵五颜六色的水母就从浪里虎视眈眈地围了过来。

可小祝昭还没意识到害怕,就见伯母纵身跳入她身旁的海中,内力逼退水母,捞她回了船。

裴寻鹤小时候太傻里傻气,只会抱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哭。而伯父则是一直咳嗽,咳嗽到出了血花。

裴盈没打她骂她,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说她在海里如鱼得水,是天生的自然之子。

祝昭却不敢再让他们担心了。

……

风大了好多,卷得祝昭竟有些发冷。她定了定神,看着手上这把剑。

她的人生真正开始,却是七岁伯父久病难医离世后。

伯母没有大办丧事,只是说要把伯父的骨灰带去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曾一起到达过的,或是还未曾抵达过的土地。

出发前,伯母问她,想不想学剑。

……

祝昭本以为七岁前的记忆已太过遥远模糊。可是忽然间,在海潮与咸风中,她又想起了太多曾被积埋已久的事。

每次新年前船帮都会回到广府码头。她蹦蹦跳跳地冲进望海楼,被陈叔高高兴兴地捞起来举在头顶转几圈,再喂她满嘴最爱吃的蟹黄和鱼生。

船帮以经商为主,可裴盈追求的却是整个海洋和海洋的尽头。船队去过太多不同的土地,那里的人叽里咕噜些不同的话,让小小的祝昭见识了太多不同的可能。不过相同的是,无论哪里的人都对裴盈尊重有加。

她本以为寻鹤听说自己要去蜀山学剑后会哭会闹,却不曾想他只是皱出一个像是在哭的笑脸,说“阿昭姐姐,等我和母亲学好枪法再去找你。”

这些事越想越模糊,拉着她意识的一角紧紧下坠。可意识的另一角,却逐渐分明起来。

一道炮火重重砸落到了祝昭身旁,祝昭被冲击震得跪倒在地。她又看到了眼前的厮杀,又看到了眼前的剑,看到了剑光映射的自己那双眼。

她垂着头,怆然笑了。

她想,至少此刻,她的剑是敢挥的。

最后的军队终于涌了上来。刀锋映着冲天火光,映着祝昭血污一团的乌衣。

谢珩站在她身后,白衣已被血与火染得斑驳。他紧紧盯着跪倒在地的祝昭,破损的折扇在指间捏得死紧,骨节泛白。

祝昭握着剑站起来,剑尖滴落的海水混着血,分不清是谁的。

她声音沙哑,但带了一腔嘲弄的意味:“一起滚过来。”

剑光再起,近乎没有章法,只是顺着天地一起起伏。一名官兵被她不要命的打法震慑,稍一迟疑,便被剑锋贯穿胸膛。热血喷溅在祝昭脸上,她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又一人从侧面袭来,长刀直取她脖颈。祝昭不闪不避,反手一剑刺向对方心口。

谢珩飞身上前,提扇挡走那把长刀。

“祝昭!”谢珩手中玉扇终于到了极限,鸽血般的红色碎裂开来,刺入他手掌,“你不要命了吗?”

祝昭恍若未闻,剑势一转,又扑向另一个敌人。她的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将掌心染得黏腻。她每一剑都带着决绝与痛苦。

那呼啸在天地的风此刻有了落处。

谢珩走近半步,双手紧紧压在祝昭肩头之上,迫使她停下近乎自毁的行为,看向自己。

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明明知道援船很快就会到了,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拼命去厮杀,你只需要让自己先活下去。”

祝昭却转头望向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望着渐渐沉没的船体,望着那片吞噬了她至亲至爱之人的血色海洋,缓缓地眨了眨眼:

“剑刃向外,便从来都不是只为自保。”

“我的剑若不为我的至亲至爱之人而拼死向前,又与废铁何异?”

她看回谢珩,轻轻盯着他紧攥着自己肩头还在流血的手,突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你的扇子碎了。”

话音未落,祝昭挣扎开了禁锢她的双手,回身杀入血海之中。

谢珩怔怔地看着她,祝昭的眼太亮了。她的剑光太亮了。

祝昭少年气的脸此刻惨白,又被鲜血涂上了几分艳色。她眉眼疲惫,垂成了浓重的乌青。几色分明,淡却烈地勾勒出她漂亮的轮廓。

“明玉”大开大合,在血潮中剑锋劈开了一道亮白的光弧。

谢珩握紧了鲜血淋漓的双手。

手心被自己攥得生疼,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是贪婪地感受着那股痛意。痛意刻入骨髓,钻入肺腑,磨得他灵魂燃烧起来。

他忽然松开攥紧的手,缓缓地探到了身后替祝昭背的那柄古剑。

祝昭一剑劈开迎面而来的长枪,剑锋卡在枪杆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另一名官兵趁机挥刀砍向她毫无防备的后背——

谢珩终于拔剑了。他静静抽出那把古剑,飞身递出,“铮”地一声挡住了那长刀。

他已三年未提过剑。古剑的剑柄还未被手温热,森然的冷意沿着伤口攀蔓,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剑竟出乎意料地合手。

又或许是因为他已太久未握过剑,所有的剑握在手里都只有久别重逢般后的喜悦。

他提剑上前与祝昭并肩而立,无声扯了扯嘴角:“那日走前你问我的话,我回答了。”

这次见面,我的剑,敢为你而挥。

又到了落日时刻。烈红色的残阳染透了海洋与长空,几百几千艘船上的血液似乎与夕阳共振,微微颤抖起来,倒流入天空,氤氲成鲜红一片。

遥遥的天际上巍巍然地压来了一片船舶,为首的巨船上飘着巨大的“裴”字旗。

远处,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女子从海里翻身上了一旁孟星的战船。

祝昭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剑。残败的船只上只有血泊在寂静中流淌。脚下的楼船在慢慢地沉入海中。

她脱力坐倒在了甲板之上。谢珩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而后毫不犹豫地抱着她,纵身跃入冰冷的海水。

模糊的视线里,祝昭看见燃烧的船骸缓缓沉入深渊,看见无数尸体随波逐流,看见血色的海水漫无边际。

看见了谢珩一如当年的从容眉眼。

看见了自己长剑上不灭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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