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津祎将沉重的木箱放到沈玉君的面前,将沈玉君连带着沈夫人都吓了一跳。
司檀将木箱掀开,露出里面放着的赤金头面。
沈玉君颤抖着手走上前,往木箱中瞥了一眼,然后便马上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了。
“沈大人,这是在南州时咱们说好了的,”司檀拍拍手上的灰,说道:“你的案件条陈写的不错,清晰明了,严谨细致,陛下都夸了好几次。”
沈玉君谦逊的拱拱手,推脱道:“司大人谬赞了,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谈不上功劳,更受不起这么重的礼。”
司檀从袖中掏出自己在马车上临时写成的祝词,放在木箱上,笑着对沈玉君说道:“沈大人,你不必推辞,这礼是我个人送你的谢礼,也是为沈小姐添妆。”
沈玉君看着那木箱中金灿灿的首饰,只觉得心中像是被烫了一下,羞愧的要命,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司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啦,”沈玉君拱手说道:“前日我已经写了认罪书递上刑部,也将挂靠田地所得的那三百两银子交上去了,无论怎样处罚,我都甘愿认罪。”
沈玉君抬起头,看着司檀,放轻了声音,拍拍自己的胸口:“没了亏心事,我心中轻松多了。”
司檀挑挑眉毛,她没想到沈玉君行动这么快,但想一想,也对,沈玉君这种将良知与清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根本就不用等人来逼他,他自己心中的愧疚感和罪恶感就能将他逼疯。
司檀上前拍拍沈玉君的肩膀,说道:“沈大人不错嘛,我没看错人,知错能改,你是个好人。”
她往沈玉君身后看了看,沈夫人衣着端庄朴素,神情略显紧张,而在沈夫人身后,还有一面刺绣的大屏风,屏风后面人影绰绰。
司檀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接着对沈玉君说道:“沈大人,我今日送你这份礼,也并非是为了收买或是结党,我感念在江南时你能与我坦诚相待,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将我当作……”
司檀看着沈玉君,犹豫一下,略微有些生硬的开口:“……可以将我当作你的朋友。”
沈玉君也是一愣。
司檀的名字,文武百官提起来都是又恨又怕,敬而远之,她凶狠残暴的行事作风更是让人闻风丧胆。
司檀在朝堂之上有亲戚,有同僚,有下属,就是没有朋友。
这种朋友不是因为共同利益而短暂联合,而是能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真正的朋友。
沈玉君愣怔一会儿,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还是想找理由拒绝。
司檀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拔高声音,好让藏在屏风后面的人也能听清楚。
“沈大人,这是我送给沈小姐添妆的礼,就算要拒绝,也应该让沈小姐亲自来说。”
屏风后的人影停顿一下,马上,屏风被打开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姐走出来。
沈小姐走到司檀面前,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好,说话不卑不亢,倒是比沈玉君都更放松自然些,好似司檀在她眼中只是一位普通的客人。
沈小姐问过好,直接冲着司檀跪了下来,司檀和沈玉君两个人一起都没能将她扶起来。
沈小姐样貌和沈玉君有五分相似,知书达理,一身书卷气,即使是跪着,脊背也挺得笔直。
她看着司檀,一字一句的说道:“司大人,我父亲一生清白,此番是为了我才犯下大错,我已经是羞愧无地自容。还请大人收回头面!”
司檀打量着她,问道:“你一个官家小姐,出嫁连一套赤金头面都凑不齐,不觉得委屈吗?”
大周官员之间流行厚嫁女儿,尤其是达官贵族,谁家女儿出嫁若是嫁妆单薄,全家都会被看不起。
官家小姐出嫁,大多都是十里红妆,就算是多准备一些虚抬,也要将面子撑足了。
十几岁的闺阁女孩,大抵都期盼着自己能风风光光的出嫁。
可沈小姐虽然穿戴得体,但打扮素净,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或许就是一只白玉木兰簪,可见日常生活也十分简朴。
沈小姐偏头看了一眼父母,说道:“更多的贫民女子出嫁根本没有嫁妆,不过是父母之命,媒说之约,盲婚哑嫁,穷苦一生。我自小得父母疼爱,平安长大,夫君更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已经幸运许多,不求其他!”
司檀听着沈小姐的言辞恳切,将她扶起来,含笑说道:“你倒是位知书达礼的好女子。”
沈小姐朝着司檀拱手一拜:“倘若大人不能收回头面,我便也没有脸面再活在这世上了。”
司檀问道:“就为了一套头面,去寻死?”
“不是为了头面,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与良知,”沈小姐抬起身,直视着司檀的眼睛,说道:“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坚持的东西,否则,和依靠本能而活的禽兽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这话说的太直接,沈玉君怕司檀听了不舒服,连忙示意她别说了。
可司檀不仅没生气,反而还笑了,那笑并非装出来的。
司檀看着沈小姐,眼神中充满了欣赏:“这般高洁的气节,当今文武百官之中都少有,今日,我倒是在沈小姐身上看到了。”
沈玉君听着司檀话语中的欣赏,但心中却慌得很,司檀是锦衣卫指挥使,自家女儿被她欣赏可不算什么好事,连忙挡在沈小姐面前,说道:“司大人,我就是食君俸禄,兢兢业业做个小官,没什么出息,但也没什么野心……”
“沈大人,你过谦了,”司檀摇摇头,说道:“你出身寒门,没有结党站队,凭借自己的能耐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你的能耐已经比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好上太多了。”
沈玉君连连推脱:“不敢当,不敢当……”
司檀问道:“沈大人,你在南州见过了官商勾结鱼肉百姓,见过了朝廷税制陈旧,贪腐横行,也见过了地方豪强把持官场,不把百姓的命当人看,也不将大周的国运放在心上,只想着做吸血的蛀虫,你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沈玉君拼命的摆手,解释道:“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呐,我管不了这么多啊……”
司檀紧盯着沈玉君,说道:“沈大人,老王死了!”
沈玉君一下愣住了。
“江南田税案的苦主,那个家破人亡的老王,万念俱灰之下,上吊自尽了!”
沈玉君如遭雷劈,浑身颤抖一下,像是无法接受:“案子还没审完,安定侯还没有最终定罪呢,他怎么就没了呢?”
老王没了,他消失在南州的黑夜中,黎明的曙光还没来得及照在他身上。
他还没等到安定侯定罪的消息,还没有看到自己亲人的案子昭雪,还没有等到司檀将“公道”送到他面前。
“我请沈大人想一想,像老王一样无声无息就带着冤屈死去的百姓,全天下加起来会有多少?”
司檀说道:“很多,数不清,数不尽的多!”
沈玉君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若是这世道不能有所改变,还会有更多像安定侯这样的贪官污吏出现,也会有更多像老王一样的无辜百姓蒙冤死去!”司檀抓住沈玉军的手腕,不让他后退,厉声说道:“沈大人,此次江南田税案就是一个机会!锦衣卫也参与审理,我会努力肃清江南官场,这就正好有机会将多年的沉疴一并清理!”
沈玉君连连后退,摆着手,让司檀不要再说了。
“我就是个小人物,只想在在京城的风云变幻中保住自己和家人平安,”沈玉君双手合十,求求司檀:“我管不了那么多啊!”
司檀见他的态度,也明白不能强求,但还是说道:“我想借此机会重新丈量江南田地,将江南作为改革税制的试点,还要重新制定官员的考核标准……”
沈玉君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说道:“大人宏图伟志,想要当开辟新天地的有志之士,可细数过往历史,有心改革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实现理想的又有几人呢?”
司檀不是没想过,她知道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是异想天开的。
可就像沈小姐说的,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坚持的东西吧。
“我知道这是条荆棘丛生的险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仅我会身败名裂,甚至会连累家人抄家灭族,”司檀瞧着沈玉君,含笑说道:“既然沈大人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那我也不强求。”
“只是希望,沈大人能严守本心,在京城这混沌的官场上守住自己内心的清白和良知。”
说完,司檀又让沈小姐收下头面,安心备嫁。
“你是位好女子,可这世道,好人总会过的更艰难。”
沈小姐还想推辞,但司檀先开口:“沈小姐若是不收,我就只好将这箱东西送到兵部尚书府上去了。”
沈小姐与兵部尚书家的七公子定亲,婚期本是定在明年春闱之后。
司檀说了这话,沈小姐一时犹豫,没有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头面。
“行了,东西送到,话也说完,我就先告辞了,”司檀说道:“三日后,三司会审,江南田税案要快些结案了。”
说完这话,司檀想转身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沈小姐也正看着她。
司檀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有个妹妹,幼时也曾想过出嫁时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后来她死了。”
沈小姐不知司檀同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礼貌的说道:“大人节哀。”
司檀脸上的笑容没变,声音低了些,但言语中带着决绝。
“没什么好节哀的,他死了,我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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