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沁芳阁后院停了下来。
萧昭着一袭男装,拿起身侧帷帽就要往下走,元翕抬手拦住了她。她转身看他,只见他以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萧昭虽有不解,却也回到了位置上。彼时车内只有她与元翕二人,元翕斜坐闭目,萧昭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他今日并未束发,墨染长发松散垂下,五官精致分明,像是玉雕似的,一双凌厉眸子掩去后,他少了许多锋芒,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之感,通身的富贵,仿佛就是个闲散的纨绔公子。
看起来本该是个洒脱随性的人,为何要养一双狼一般的眸子呢?
“他是一个,你万不能去招惹的人。”
“多疑诡谲,极难相处。”
想到世人于他的评价,萧昭很快收回目光。车内沉寂无声,百无聊赖之际,她只好侧身,掀起车帘一角,向窗外探去。
此处倚靠溪水,看似不起眼的一道小门,门边却种了两株极难培植的丹桂,此时已是初秋,正值花期,花开得正盛,满树朱红,风一抖擞,就有花瓣随风而落,飘零进溪水里,随波逐流。
正应了沁芳之意。
沁芳阁的女子,原本都是经历过大富大贵,开在枝头娇艳绽放如丹桂的女子,一朝风起,横生变故,沦落成他人玩物,承受得住这样变故的又有几个呢?
不知此处,是否会有郑氏一族的旧人?
尚不及她多想,元翕的车夫上前唤了声“令君”。元翕揉了揉额,睁眼向萧昭看去,只是此时萧昭心底尚有一丝为母族衰亡,女子命运多舛的感慨与怜惜之情,是而眼若含露,在触及元翕深渊一般的眸子时,她愕然无措,别过眼去。
元翕见她怔神,拾起一旁的帷帽,为萧昭戴上,萧昭接过元翕正欲系系带的手,别扭道:“不敢劳烦大人。”
元翕刹然松手,不想却触碰到了帽檐,连带着帷帽也歪了,他伸手要去扶,却见萧昭向身后后退了半步,本就狭小的马车里,他们隔了最远的距离。他沉声问:“怎么?公主很怕本官?”
萧昭很快就戴好了帷帽,一面系系带,一面道:“男女有别,今日随大人出门一事还望大人替我保密。”
元翕看着轻纱之下脸色煞白的女子,颔首道:“这是自然,公主金枝玉叶,本官也不愿惹火上身。”
萧昭整理好了帷帽,正身道:“我不是金枝,也不是玉叶,不瞒大人,倘若不是因为我父是皇帝,我今日可能也是沁芳阁中一员。所以希望大人不要因为我是公主,才待我与其他女子有异。”
下车后,门口有嬷嬷候等于门口。萧昭隔着轻纱,跟在元翕身后不过半步距离,她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他是东梁臣子,为何会与南国教坊司有联系?且看嬷嬷毕恭毕敬的模样,应该也不是初识。
元翕并未察觉到萧昭的异常,他负手走在前面,身前嬷嬷引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厢房外。
嬷嬷躬身道:“今日琴清姑娘有贵客要见,是而让公子久等。公子亦是知道的,琴清姑娘不见外客,是而身边这位面生的公子,能否在屋外稍候片刻?”
萧昭藏在衣袖里的手一紧,元翕曾言,吊坠是从这位名叫琴清的姑娘处得来的,她迫不及待要去见见这位琴清姑娘,说不定还是旧相识,如今,却不得不被拦在门外。
可见,这位名唤琴清的姑娘的确身份特殊,不易相见。
元翕转过身来,对身后萧昭道:“沁芳阁有沁芳阁的规矩,那就请贤弟在屋外稍候片刻。”说完又嘱咐萧昭身后的车夫道:“阿璨,照顾好贤弟。”
阿璨?难怪,他的眼底随时都璨若星河。
待元翕进屋后,阿璨绕到萧昭身前,含笑道:“公主,请随我来。”
屋内,焚有淡淡的白木香,绕过楠木苏绣屏风,有一轻纱掩面的女子端坐于古琴前,见了元翕,她并未起身,而是玉指抚琴,缓缓萦出一段曲子来。
曲子凄切哀怨,让人听了没来由的悲伤。
正于屋外同阿璨绕小路的萧昭闻及此音时,步子逐渐慢了下来,她对屋内女子的身份有了答案。
零落成泥碾作尘,本是将门贵女,一朝失势,引以为傲的琴艺也不得不成为人调笑的工具。
一曲毕时,女子方启唇问:“公子此番前来,又有何事?”
元翕拿起桌上未凉的茶杯,淡然开口道:“琴清姑娘人如其名,琴艺高绝,只是琴音越发哀戚,可是方才,见了什么人?”
琴清玉指微滞,“公子何必明知故问?今日你来,不就是为了他来的吗?”
元翕摆手,自袖中取出那枚赤玉吊坠,以指勾起,示于琴清眼前,“我来,是为了她。”
琴清抬眼,殷红吊坠陡然落入眼底,桃花娇艳,绽放于赤玉之上,正如那夜褥巾上的一抹血色,红得刺眼。
她别开眼,并未见异常,只是手沉入琴弦之中时,发出凄厉的一声响,“公子是为她的主人来的?”
“那公子可知道,沁芳阁背后的主人是谁?”
元翕问:“这二者有何关联?”
琴清脸上挂着笑,“我才见了他,一个曾经扬言,非我不娶的人。可是不过几年,他的身边有娇妻美妾,而我就在他豢养金雀的鸟笼里,外面天高海阔,我却再也飞不出去了。”
“你恨他?”
琴清摇头,“本来是恨的,可是见了他在太子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就不恨了。况且,我已经将他的罪证呈于公子手中了。也算是报了他算计阿沅的仇。从此,恩怨两清。”
元翕故作为难道:“光有罪证,却无人证,此事办来,仍是棘手。”
琴清的厢房依溪而建,她徐徐起身,身形纤柔,走向窗栏时,足下步步生莲,婉转多姿,不过数月,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去讨一个男人的欢心,并且随时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也只有在望向窗栏外随波逐流的丹桂时,她的脸上,才出现了惨淡的笑容。
为防止来沁芳阁的女子轻生,窗柩呈繁复的菱格纹,琴清行至窗柩前,望着一池落花,方道:“梅姑于我有恩,公子既然带着她的信物来寻我,我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梅姑是沁芳阁的老人,倘若没有梅姑,她恐怕早在几月前就被折磨死了。她并不怕死,她更怕屈辱的活着,也怕,亲者痛,仇者快。
念及此,她又快步折返回来,于古琴前坐下。只是这一次,她将古琴翻转了过来,手轻轻推动古琴背面,背面有一暗格,琴清自暗格之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元翕。
元翕疑惑接过,正欲展开,琴清止住他的手,问:“公子是东梁人,为何要管我们南国人的事?”
“梅姑可有告知你,她的身世?”
抓住元翕的一双手渐渐松开,琴清脸色煞白,抬眼望向元翕,此时元翕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阴鸷狠厉,像是暗夜里孤身前行的狼。
阿璨带着萧昭,自一片竹林之后绕过去,刚刚好听得见房中人说话。
周沅仰慕萧钰,在出阁前,常喜欢到淮安侯府来玩,萧钰不在时,她就喜欢跑到萧昭的院子里来,同萧昭讲外面的事。
她有一个堂姐,名唤周清,弹得一手好琴,颇受太后喜欢,常为太后传召入宫,侍奉太后左右。
萧顺自幼丧母,由太后抚养长大,又因掌管教坊司,精通乐理,二人常在一处研习音律,一来二往,日久生情。
都以为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南帝却在萧顺将行冠礼之际,为其指婚检校御史孙朗之女。御史为文官,无实权,南帝也是以此敲打萧顺,安守本分,储君已定,万不能有不臣之心。
萧顺安然接受。周清却因为与萧顺的一段往事,耽搁了年纪,至此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是耻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有意图嫁入皇室之心。
周清终日被父亲关在闺阁,抄背女德,倘若不是周沅上门向她哭诉,她竟无法意识到,她与萧顺的相知相识,都不过是萧顺的一场算计。周家掌兵权,萧顺只有倚靠周家,才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萧昭与周清也只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大哥萧顺出宫建府,迎亲娶妻的日子。外面锣鼓喧天,她凄凄弹奏的一曲文后的白头吟,将彼时不知情爱为何的萧昭听得是泪流满面。
那时候周沅还曾打趣她,“你听得懂吗你?以后,等我嫁给钰哥哥的时候,你再哭也不迟。”
桃夭则会跳出来维护她,“羞羞羞,周姑娘也不害臊,等真的嫁入我们侯府,成了侯府的女主人时再说这话吧。”
物是人非,短短数月,周沅成了萧顺的妾室,周清沦落风尘,桃夭不知所踪,萧昭也想不到,自己会躲在沁芳阁的一片林子里,做偷听这件她曾最为不耻的事情。
只是听了许久,她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
难道桃夭的失踪,会与萧顺有关?
这个梅姑又是谁?元翕与梅姑又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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