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卷帘

第一件拍品是一只名家雕刻的飞凤玉簪。这些抛砖引玉的小玩意儿,长鱼舟并无甚兴致,只打眼去瞧其余贵宾雅间的帘。

雅居堂大会,司仪与竞价之物皆在一层高台之上,寻常宾客席位在一层,贵宾席皆在二层,共十五面向中心高台的雅间,为隐藏贵宾身份,每个雅间皆挂着特殊材质的纱帘,自外向内瞧只是朦胧一片,自内而外却能看个大概,若要再细看,便需得稍微掀开帘子,用每个隔间配有特制水晶镜,瞧远处之物就如近在眼前。

沈郁与苏言在听司仪介绍玉簪,长鱼舟捧着香茶,眉眼淡淡含笑,衣上金丝绣竹灿灿发光:“瞧上哪个就把门口侍童喊进来叫价。”

沈郁不喜使用水晶镜,遂以小指勾薄如蝉翼的纱帘,掀起一条缝隙往外看,眉头微微蹙起:“这是什么破簪子要价二百两?真是疯了。”

就在沈郁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破簪子”已经涨到了五百两,最终被一个满脸横丝肉、手美娇娘的富贾商人买下了。

长鱼舟解释道:“刚才跟着喊价的是逍遥阁的人,为了抬价的。这簪子是品质最为上乘的蓝玉,出自雕刻名家的飞凤衔珠簪,镂空雕刻难度极大,怎么说二百两还是有的,五百两就有些虚高了。不过为博美人一笑,簪子具体价值多少倒也不甚重要了。”

而后数件宝物竞价过程中,沈郁始终拧着眉头,而苏言还是苏家少爷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只偶有惊叹,却也称得上从容得体。

一炷香后,主事先生终于呈上一件让长鱼舟感兴趣的玩意儿。

那是沙漠小国炎成特有的被称为羲和晶的东西,不过却不是矿石,而是由一种名鎏金守宫为死后深埋地下,在特定温度下经过漫长岁月形成的化石结晶。这种结晶生成极为巧合,非是人为可成,常年佩戴可缓解体寒之症,亦可作为药材入药。

主事先生道:“诸君请看,这块地炎晶原石是最少见的血红色,足有鸽卵大小,通体晶莹,内里杂质极少,百年难得一见的高品质,底价五百两。”

这等罕见之物,纵然价格不菲,竞价的人仍是不少。沈郁悄然望了长鱼舟一眼,也加入了竞价行列。长鱼舟也看上了这物件,他本是想直接砸个大价钱免得来来回回报价麻烦,不过见沈郁先开了口,便由着沈郁竞价玩。

这块地炎石很快便要价到了一千五百两,沈郁已是囊中羞涩,却又不甘心,回头望向长鱼舟:“哥,能不能赊……”

长鱼舟一勾唇,给房里等着报价的侍童递了个目光:“燃烛。”

侍童点燃雅间外挂着的灯笼。只若不熄蜡烛,无论他人出价多少,皆会跟价。最终,他们以三千两拍得这块儿羲和石。

不多时,婢子端着托盘宝匣走进来,长鱼舟付过银票,示意她把那物给沈郁,一边对瞠目结舌的苏言开玩笑道:“肉疼什么,哄你美人师叔开心罢了。”

沈郁脸颊微烫,垂眸飞速写下欠条递去:“哥,我不收。先赊着,等回予君阁我先还一部分,余下的容我再攒攒,九出十三归,连本带利地还。”

长鱼舟被他那“连本带利”气得不轻,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千金哄美人,美人不领情便罢了,甚至将这些你你我我算得门儿清。他冷笑道:“沈忘忧你真可以啊。九出十三归?当你哥是讨债的?不要算了,拿回来。”

“要!”沈郁抱着盒子不放手,急得语无伦次,“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只这个不行……”

长鱼舟稍冷静些,便猜到事有隐情,心下平静不少,却仍坏着心道佯作恼怒:“你买也行,我不要利息,一年内还清,如何?”

沈郁盘算了一番,时间不算充裕,但可以一搏,即刻应承下来。

长鱼舟挑眉:“那要是还不上呢?”

沈郁抿抿唇:“哥哥说什么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长鱼舟道,“可不带找别人借钱补窟窿的。”

沈郁摇头:“不借。”

长鱼舟笑了:“行,小少爷挺有把握,那我可就等着了。”

之后长鱼舟又雷厉风行地拍下了一味珍贵药材、一副针灸金针和一套白玉药瓶。药材自己留着,金针和药瓶给了沈郁作为收徒礼。苏言怕坏了长鱼舟心情,不敢不收,乖乖答谢。

这一厢雅间一直被一种诡异的宁谧笼罩着,直到最后的隐藏商品被端上展柜。此物因物件太小,逍遥阁画了张此物画像供诸君观看。

长鱼舟神色凝重:“这是……”

沈郁以眼神询问,长鱼舟却没说话,而是伸出根指头竖在嘴前,以眼神示意:隔墙有耳,回去再谈。

那边主事先生已经在介绍了:“这是本场的隐藏宝物,未曾出世的暗器飞羽夺魂。由于本物的特殊性,不便将其详情告知各位,只能采用盲拍的形式售出。飞羽夺魂总共十枚,底价一千两。在下只能说此物之精妙,诸君若是对暗器有所研究,决不能错过。”

主事先生说罢,全场轰动,人声嘈杂。

长鱼舟下意识握紧茶杯:“燃烛,无论多少银子,也要将它拍下。”

半盏茶过后,十枚被锦囊装着的飞羽夺魂连着十颗解药一并送入包厢内。

长鱼舟没急着拆开,只盯着锦囊久久失神。

未曾想,那年断掉的线索,竟在这儿又续了上去。

随着“飞羽夺魂”售出,本次雅聚堂集会也圆满结束。宾客纷纷退场离去,长鱼舟静默地看着他们,不愿错过半点蛛丝马迹。直到最后一人离开,长鱼舟方掀开帘子,面色凝重:“忘忧,你还记得凌云宫拍下什么了么?”

因为贵宾包厢是有帘子遮掩的,竞价也是靠侍童去通报,所以究竟是谁买下什么,根本不得而知。不过凌云宫那一片绿便是隔着纱帘也不难辨认。

沈郁在予君阁三年,细察秋毫惯了,道:“如果我没看错,凌云宫应该是我们西南方向的包厢,他们屋的侍童只在卖玉簪、字画、琉璃盏和疗伤灵药时报过价。”

长鱼舟默然片刻,又道:“最后展出飞羽夺魂的时候,哪个包厢帘子不曾动过?”

作为隐藏的压台宝物,寻常人多少得有点好奇心,若是连帘子都不掀,要么,身上已没富裕银子再竞价,干脆不看免得眼馋;要么,事先知道这物件是什么,而能知道的,除了此物本身卖方和逍遥阁之人,再无可能是其他。

沈郁指着西北那边的包厢:“这个包厢。不过他们很奇怪,从最开始就没动过帘子。”

长鱼舟道:“那房里是青鹭和暮行。他们谨慎惯了,镜子从帘子两侧探出一点,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除此之外还有凌云宫和正南边的包厢。”沈郁忽又道,“不对,凌云宫好像掀开过,但很快放下了。”

正南边那位,最始掀帘子的时候动作太大,内里被长鱼舟看了个正着。这人长鱼舟在剿魔大会上见过一面,具体是哪位掌门的儿子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人当时喊打喊杀过于激动,不小心被石头绊了脚跌进泥潭,蠢得如此骇人之人,让他大开眼界。

不用多想,这人指定是没钱又怕眼馋的类型。

兜兜转转扔在迷雾之中,长鱼舟轻叹一声,带着沈郁苏言避开人流抄小路回了厢房,随后支开苏言,与沈郁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隔着一盏葳蕤的油灯,灯火将二人复杂的神情照得分明。

半晌,长鱼舟先开了口:“这些年我试着查过云谷的消息,不过收获甚微,并不尽人意。忘忧,你可有收获?”

沈郁摇头:“我年初偷偷回过云谷,本想去调查一番,不过云谷灭门一事被朝廷归为命案,已经封了山,如今被士兵守着,看管极严,我没溜进去。”

“一年前我曾侥幸混进去过,但云谷内已经被朝廷清理得干干净净,搜查了一圈没搜到什么线索。但我在云谷,瞧见了——”

说这些时,长鱼舟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余下的话尽数封在喉咙中。

其实当年长鱼舟早便知晓去云谷寻找线索必无所获,之所以还要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踏着没过靴履的雪挨间屋子的寻过来,也无非是想瞧瞧沈郁幼时居住的地方。

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尤为素净的一间小屋,没有任何附庸风雅的装饰摆件,也没有花草,只在墙上挂了一幅字,笔锋铿锵:世不存无为者。

屋内书架满是书,都是正儿八经的著作。他随便拿了一本翻开看,书中有沈郁写下批注,有的字歪歪扭扭,圆润可爱,该是幼时习字那会儿写的,再后面的字娟秀板正,但还是略带稚气。长鱼舟又翻了本相对新的书,这书中墨迹已是笔锋凌厉,书读到一半批注戛然而止,许是云谷出事的当晚,沈郁在读书,被生生打断。

方才这一路走来,墙瓦山石上的那些干涸的血迹、断折的枯木、残砖败瓦,这些,全部都在提醒着长鱼舟,那个本该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他的忘忧经历了何种的绝望。

就如这纸上断句,忘忧寻常平静的生活也自此戛然而止。

长鱼舟抚摸着那写了一半的字,心如刀绞。他又驻足于那句“世不存无为者”前许久许久,他又想起沈郁第一次吃饴糖是惊讶的神情,又想起他与沈郁逛集市时沈郁的新奇,还有一起放纸鸢,一起乘舟游湖……

这些最最寻常的快乐,沈郁幼时却从不曾体验过。

他曾以为云谷作风只是古板,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却不曾想云谷所培养的,竟是种近乎刻薄的孤傲。

换取孤傲代价,是最平凡不过却不可或缺的人情味儿。

这些沈郁不曾与长鱼舟说过,而他,用这种方式拼凑了他对沈郁幼年并不全面的认知。

即便是现在,这些回忆仍旧像是一根根尖刺扎入心肺,那般鲜血淋漓,疼得他哑了声,再难开口。

沈郁不知他心中所见,只见面前人深深望过来,那张素来苍白的容颜只在双眼攀上血色,氤氲朦胧之中滚动着痛苦,他喉结滚动,微微张口,双唇无声地扇动,却什么都没说,只一只置于桌面的手抖得厉害。

长鱼舟寻常总是副吊儿郎当笑眯眯的样子,再不过也就是或真或假的怒嗔几句,如此外露的情绪叫沈郁慌了神。他伸出手去握长鱼舟那只颤抖枯瘦的手,却忽而被那只手反握在掌中。

“忘忧,我来得太迟了。”紧紧握着他的人哑声重复着,“是我来得太迟了。”

沈郁怔然,那人的情绪都好似通过二人交握着的颤抖的手传过来。沈郁另一手也覆上他的手掌,低声问:“哥哥心疼我,是吗?”

继而,他在长鱼舟的眸中看到了自己。

是异于兄弟间的神情目光;是近乎呼吸相接的距离;是过于暧昧低柔的声音。他瞳仁收缩,恍然意识过来自己无意之间想要做些什么,刹那间理性压制冲动促使他改变动作。

长鱼舟眼中一片朦胧,并不见沈郁目光深沉,愈发逼近的头颅最终落在他的肩头。少年伸出手来拥着他,手臂自轻轻环着再慢慢收紧,像是拥着救命的稻草,带着几许不易觉察的颤抖。

“不迟,真的不迟。哥哥,谢谢。”

为兄的反而被自家幼弟安慰一番,长鱼舟难为情地笑了笑,从沈郁怀里抽离出来:“好了,还有正事得说。当年确实没搜到什么线索,不过后来我查到,当年朝廷在云谷搜到了这个。”

沈郁把目光落在长鱼舟放于桌面的那物,呼吸一滞。

飞羽夺魂。

“这可不是什么未曾出世的东西。”长鱼舟蹙着眉,捻开锦囊绳结,里面的暗器便暴露出来。

这飞羽夺魂是羽毛形状的暗器,羽毛根部尖锐,有毒孔。除却内里藏着的毒,这暗器未见什么高明处。长鱼舟将暗器传给沈郁,后者不知想了些什么正出神,一不留意没接住,飞羽夺魂当啷一声落在桌上,荡出一股清冷的暗香。

长鱼舟当机立断,将一颗解药塞入沈郁口中,他自己却没服用,又试着吸入两口毒香。吸入瞬间未有反应,不过很快他的意识便混沌起来,他试着调动内力,然经脉阻塞,已如寻常人没什么区别,眼前更像是笼了层雾,什么也瞧不清。

长鱼舟颤抖着手去摸解药瓶子却摸了个空,忽然有人伸手揽着了他,继而唇上一凉,一颗解药被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推到唇边。长鱼舟下意识张口把那解药舔入口中,无意蹭到微冷手指,手指的主人动作一顿,迅速收手,可另一只手仍稳稳揽着他,将他往怀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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