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独自淋雪,归时能分享半边油纸伞。陆三显然很满意,并不计较对方的“恶言”。
“夫人可知道,孙知府为何会跑去官驿?”
仿佛邀功,陆三故作神秘,卖关子吊胃口,等沈怀珠出口反问。
“府衙门前堆白骨,闹鬼。”
到底是冬日,冷得紧。沈怀珠握伞的手冻的通红,沿路走来,僵硬地几乎失去知觉,心情不免低沉。
她很怕冷。
“你如何知道的?”
瞥见她活动手指的动作,陆三顺手抢过油纸伞,规规矩矩撑在二人中间。
“人长眼睛和耳朵,不是用来吃点心的。”
对讨厌的人,沈怀珠一向没什么耐心。
府衙日夜有人看守,却在一夜间堆满白骨。足足二十六具,森森望向府衙正门。任是谁打开门,瞧见这等情形,都会吓得魂不附体。何况人做亏心事,不免怕鬼敲门。
孙玉德任知府多年,早将圣贤书里的大道理抛之脑后,深谙官场之道,混的风生水起。
这样的人,做起亏心事来,家常便饭。
“寻常白骨倒也没什么,府衙门前的二十六具,听说是去年上元,惨死牢狱的举子冤魂,怨念太深,回来寻仇的。”
从陆三的角度,只能瞧见沈怀珠的半张脸。麻花辫垂在一侧,偶有几粒雪花飘来,落在乌发作簪花。听到“举子冤魂”四个字,她眼睫微颤,又很快恢复如常。
“冤死之人,自然怀有仇怨。”
沉默片刻,沈怀珠轻声道。
“裴青词便是为此事来的?”
脑中现出那袭绯衣,沈怀珠总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才见过两次,她却总觉得,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裴青词?”
陆三沉默一瞬。
不知怎的,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别扭。明明语气如常,听起来却莫名刺耳。
沈怀珠全然未注意身边人陡然的沉默,费尽心思混进官驿,却迟迟没能靠近孙玉德,白白错失良机。她须得想个法子,再探一次官驿。
“哎哟,沈姑娘——可巧不是,我刚想带人出去找找,你就回来了。不是我说,在这破庙等一会子,冻的我这把老骨头都僵了。”
人还没走近,先听到的是鸨母热情的声音。
“这位公子是?”
鸨母双眼放光,盯着沈怀珠身后,正收伞的青年。
“夫人,外头太冷,进去说吧。”
陆三把伞递给阿云,走上前去,轻轻拍落沈怀珠肩头的落雪,毫不掩饰眼底的炙热温柔。
“王妈妈有事,差人唤我一声便可,何须亲自前来?”
不必回头,沈怀珠也想象得到,此刻陆三的神情该有多荒谬。她懒得逢人澄清解释,干脆无视鸨母探究的眼神,例行客套。
“夫人?”
鸨母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哎,还不是为着芙蓉的事儿?都怪我治下不严,养了个信口胡吣的王八羔子,累的姑娘进牢子。我今日来便是想请姑娘念在旧日情分上,莫要再计较。”
在风月场摸爬滚打多年,王妈妈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看得出来,沈怀珠并不想提及男子的事,她立马换上笑脸,亲热地拉过怀珠的手,取过一方紫檀木盒,放在她的掌心。
“官府办案,人之常情。王妈妈不必客气。”紫檀木盒沉甸甸的,不用想也知道,里头的分量有多少。沈怀珠不是头一日和王妈妈打交道,自然晓得她的脾气秉性,爱财如命,能这么舍得出银子,必定是所求甚重。
“沈姑娘若不收这些金银,后头的话,我倒是不好再开口了。”
鸨母叹了口气,似乎很是为难。
“不好开口就莫要开口。”
陆三走过来,塞进沈怀珠手里个东西,挡在她身前,语气不善。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再低头,竟是一只汤婆子。
沈怀珠看向进门就钻在炉火边烧水的人,不由失笑。
看的出来,陆三从来没做过这些杂活。不过烧个水,他就弄的一片狼籍,脸颊沾着大片黑灰。
“沈姑娘你也知道,我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寻常也就罢了,自芙蓉病死后,生意一落千丈。幸而刚进来一批新货,个个年轻水灵,都是好苗子。我想着,你常来香云楼给姑娘们瞧病问诊,是知根知底的,便想来请你,给新来的姑娘们调养调养身子,好让她们快些挂牌。”
犹豫再三,鸨母还是赔着笑脸,道出此行目的。
“何时?”
怀珠想都没想便答应。
“今日戌时。”
“好,我定会准时赶到。”
听到沈怀珠一口应下,鸨母笑的合不拢嘴,放心离去。
香云楼在鄞州城盘踞多年,其间势力不容小觑。鸨母混迹这等地界儿多年,绝对不会因为新来的姑娘需要调理身子,就巴巴赶来求人。鸨母之所以来这一趟,邀她到香云楼,必定是另有所图。
与其躲藏,不如直面。
沈怀珠倒是想瞧瞧,鸨母究竟想做什么。
入夜,风雪收停。
安顿好阿云,沈怀珠才慢吞吞赴约。她站在香云楼外,抬头望了好一会儿玉砌雕栏得销金窟。
初见盈掬,便是在陵县的一间堂子里。
她随母亲上街采买东西,不慎走丢。不知怎么,走到一条巷子里。平日她经常跟着母亲出门,常见街头巷尾的热闹,烟火气十足。这条巷子却是很奇怪,人不算太多,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才至巷口,她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是个女孩儿。
“别碰我,别碰我,救命!啊——”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好奇心驱使,年幼的沈雨心如擂鼓,却还是蹑手蹑脚,挪到方才传出呼救声的窗户下,踮起脚往里探头。
还没看清里头的情形,她就被一只大手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滚滚滚。”
说话的是个彪形大汉,五大三粗,力气极大。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粗鲁,他不耐烦地骂了句,又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怀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急死母亲了。”
母亲焦急地跑过来,扶起年幼的怀珠,眼底隐有泪光。
沈雨呆呆地望着泪眼婆娑地母亲,没出声。
瞧见她手心的擦伤,母亲心疼道,“怀珠,疼要哭出来的。”
自小到大,沈雨都不太会流泪。寻常孩童摔跤,不论疼或不疼,总是要哭上一哭。她却恰恰相反,无论有多疼,都不会落下一滴眼泪来。
父兄常因此骂她冷血。
“阿娘,里头有人喊救命,我们救救她吧。”
就这样,她救下盈掬,带回府里做丫鬟。二人年龄相仿,同吃同睡,除却主仆身份外,更像是亲姐妹。
母亲辞世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盈掬。
比起父兄,其实在沈怀珠的心里,盈掬更像是亲人。
“沈姑娘怎么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快进来。”
鸨母出声打断沈怀珠的回忆,忙热情迎她,比从前的芙蓉,更亲近讨好几分。如今鸨母瞧怀珠的神情,活像看摇钱树,仿佛抱紧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衣食无忧。
“等等,别去。”
另一只手拉住沈怀珠,阻止她踏进香云楼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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