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黯然神伤，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年来，兰陵金氏日益壮大，我姑苏蓝氏与其亲近，世所皆知，而大哥死后，怀桑懦弱，清河聂氏日渐式微，凡事都依托我和……金宗主。而云梦江氏，与三大世家交往甚少，并不偏重于哪一家。”

蓝忘机道：“本来世家之间联姻亦是常见。但聂家与江家结亲，聂宗主便成为四大家族中最受注目的家主，聂家的影响力亦会有所增长。现在想来，聂姑娘确实出现得突然。”

蓝曦臣沉吟道：“去年秋季围猎，聂姑娘在万众瞩目下惊艳出场，令人印象深刻。”他转头看向轩窗，心思飞到湘帘之外，那里仿佛出现了另一张绝色的面容。

蓝忘机垂眸，看见蓝曦臣无意识捏紧的拳头，说道：“是以当我知晓天师门不收玄门百家中人，而聂姑娘却出自那里时，难免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倘若聂宗主费尽心思让她扮作聂家人，只怕居心难测。”

蓝曦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前些日子，我发觉自己没看懂过金宗主，近来，我发觉自己没看懂过阿璨，今日，你又告诉我，怀桑我也看错了。身为家主，我竟无能如此。”他心中闪过一阵乱糟糟的念头，强打精神说道：“你是想说，怀桑此举，是为图谋联袂云梦江氏，增强实力？”

蓝忘机脸色却更暗，俊极雅极的面庞上沉犹如乌云绕顶，瞧着蓝曦臣，并没有点头。

蓝曦臣愕然：“不是吗？”

蓝忘机心思略感动摇，并不想将聂怀桑的心思分析得太过阴暗，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便不得不说下去：“如果聂姑娘是一平民女子，为何脱离天师门加入清河聂氏？天师门又为何允许？而且无论从资质还是修为来看，聂姑娘并不像平民后代。如果她是玄门中人，又违反了天师门不与玄门往来的铁律。”

蓝曦臣面露狐疑之色，说道：“那我更不明白了。”

蓝忘机神情凝重，说道：“只有一种情形，玄门中人可不算作玄门中人。”

蓝曦臣眉头皱了皱，似乎仍不能理解。

蓝忘机屏住呼吸，加重了语气，说道：“全族覆灭，被百家除名，再无翻身之日家族的……余孽。”

“……你是说，岐山温氏？！”蓝曦臣楞了一瞬，几乎失声。

蓝忘机看着蓝曦臣差点失去控制的表情，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可……能……”蓝曦臣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怀桑不会！岐山温氏于怀桑有杀父之仇，清河聂氏又是射日之征的第一战功，双方不可能合作！”

他双目迷茫，颓然跌坐于蔺草席上，紧张后又蓦然放松的身体，似乎说明蓝曦臣最后认为自己太过绝对了。

蓝忘机说道：“忘机原先也有兄长之虑，因此并不确定。但若是聂宗主对温氏后人有救命之恩，而江宗主对她却有杀父之仇呢？”

蓝曦臣抬起头，脸上肌肉崩得僵硬，嘴唇颤动，声音暗哑：“这……也太可怕了。”他注意到蓝忘机眸中闪过的一缕阴翳，探过身去，缓缓问道：“推论已成，是否尚待佐证？”

蓝忘机默认。两人对面相看，过了一阵，蓝忘机说道：“兄长，可否赐我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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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思追看着自己的手心发愣，那里有一道已经愈合，微微泛白的伤口。身后脚步声微，有人悄悄靠近，忽然劲风突起，袭向他后颈。

“景仪！别闹！”蓝思追向后一仰，双掌上推，轻松将蓝景仪的手刀撞开，随后头顶一凉，蓝景仪已经当头捶下。蓝思追不得已滑开三尺，出手回击，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旁边传来几位弟子的喝彩声。

“云深不知处不可斗殴。”蓝思追低声喝止。蓝景仪收了手，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问道：“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蓝思追瞬间收势，垂手站定道：“没有。”

蓝景仪不信不依，猛地出手拉起蓝思追的袖子，抖了几抖，什么也没掉出来。他失望地甩开衣袖，转而露出更好奇的神色，问道：“这几天你怎么了？老是一个人躲着我们。”

蓝思追上身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正色道：“你多心了。我并没有。”

蓝景仪皱眉道：“不对劲。你知道吗，你不自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嘴抿得很紧，一脸严肃。”

蓝思追只好笑了笑，“今日先生讲授百家通史，我有点疑惑，故在此思索。”

蓝景仪哼哼两声道：“我才不信，我都听明白了，你还会不明白？”他转头对其他几个少年弟子说道：“你们说说，谁没听懂？”

几个少年都说听懂了，而且蓝思追听课一向认真，更应该听懂了。

蓝思追道：“你们说我听明白了，可我自己觉得不过是蠡测管窥，知其一不知其二。”

蓝景仪照着他肩头捶了一下，笑道：“说什么呢！虽然那些先祖的名和字，还有号什么的，记得人烦，但都是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有什么不懂的？”

蓝思追低头道：“兴家族的先祖们，风云辈出，蓝、聂、金、江……温氏的先祖，同出一门，各有绝学。温氏先祖温卯，文治武功冠绝天下，也曾是位名士。几百年过去，昔日同门的几大家族，温氏实力最强，凌驾于其他四家之上。可也毁在这实力之上，恃强凌弱，终至颠覆。”

蓝景仪连连点头：“说得头头是道嘛！哪里像不通的样子？”他搭着蓝思追的肩膀，将他带着往前走，说道：“我记得还没你清楚，我都不惑，你惑什么？”

蓝思追仍是低着头，像是在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路，低声但清晰地说道：“不，我有惑。温氏暴虐，残害无辜，但做坏事的并不是温氏全族。为什么百家要杀尽温氏的每一个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蓝景仪不假思索地道：“因为……血海深仇？”

蓝思追抬头看他，蓝景仪刚好被柏树上一只画眉吸引了目光，回头做个收势，让跟在后面的少年去捉，就没有看见蓝思追通红的眼眶。

蓝思追又低下头，说道：“可是，跟温氏有血海深仇的，也不过十几家。冤有头，债有主，找和他们有仇的温家人报仇便是。温氏全族连门客几万人，不是人人手上都有血债的！”

几个少年刚一作势，那只画眉就飞走了。蓝景仪挠挠头，回答蓝思追的话：“好像……有点道理。但也不对。你想，单凭这些有血仇的家族，那肯定不是温氏的对手。先生说了，四大世家加起来，也抵不过温氏的一个指头。只能拉上整个玄门百家讨伐温氏啊。”

蓝思追仍是低头道：“可我仍是不懂，百家也好，张氏、李氏、王氏也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温氏那些手上没有血债的族人、旁支，为何被当作奴隶使唤？又为何被当作猪狗一般残杀？”

蓝景仪打了一个哆嗦，想起在乱葬岗进入蓝启仁回忆，看到五十几口手无寸铁的温家人被屠杀的惨状，心有余悸。但他性子率真，看过了愤慨一阵也就过了。何况身在姑苏蓝氏，对温氏的怨气是自然而然的，毕竟前宗主算是死在温家人手里，云深不知处一半也是毁在温家的淫威之下，射日之征死在温家人刀下的门人不知道又多少。这些帐怎么算得清？

“……这我倒真的没有多想。战败了，不是都当俘虏吗？俘虏的生死，好像没人在意吧。”蓝景仪拍了拍蓝思追的肩膀，说道：“别想了，都过去了。你要是想不透，下节课我们再去请教一下先生就是了。唉，我跟你说，我们好久都没出去夜猎了不是？上次杀那个山魈简直太帅了！我想抽时间给金大小姐炫耀炫耀，他的脸色一定很精彩！说来咱们多久没见他了？唉，还有蓝懋蓝慜两个小子是疯了吗，跟那个坏人在一起，等含光君逮他们回来，不狠狠惩戒才怪。我想，至少得挨板子吧？你说打多少下？八百下够不够……呃，含光君！”

石子小路尽头，松柏之下，蓝忘机披着一身薄薄的日光，淡雅庄重，像尊神祗般于立在那里。

几人慌忙行礼，蓝景仪担心方才那段话被蓝忘机听见，不住地抬眼偷瞧蓝忘机神色。万幸蓝忘机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只不急不慢地对着蓝思追道：“思追留下，其他人，自去。”

蓝思追恭敬地站在原地，蓝景仪对他做了一个“你保重”的口型，带着几个少年弟子踩在疾行的点上迅速逃离。

蓝忘机走近，离他一步，目光柔和，蓝思追记起第一次看见含光君的情形，那时他的目光也是这般温柔。只觉胸口一热，他再次红了眼眶。

“思追，你有心事。”蓝忘机低声道，却不是问询。

蓝思追将头垂得更低，将手悄悄地收进了袖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