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含光君好像轻叹了一下，然后柔声问他：“能跟我说吗？”

蓝思追第一次面对含光君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礼貌地欠了欠身。

蓝忘机仍是柔声说道：“思追，你一向很聪明，你有什么疑惑，问我，我绝不瞒你。”

蓝思追喉头发苦，憋着的那些泪水仿佛流进了口中。最近几天的担忧、害怕、疑虑、恐惧、幻想、怨恨、悲愤、希望甚至绝望，都一股脑涌上心头，最后挤进了眼眶，又变成泪水流出来。

蓝忘机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蓝思追抬手抹去眼泪，将心一横，抬起稚嫩的面孔，面对蓝忘机说道：“含光君，我真的是蓝家的孩子吗？”

他看见蓝忘机的眼眸依旧是琉璃般透明，应该是冰冷的，此刻却滚动着热流，“不。”他听见蓝忘机回答。

蓝思追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意料之中，仍然痛若锥心，他再也止不住地抽咽起来，然后听见蓝忘机说道：“但若你愿意，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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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忘机推开静室的院门，头顶传来异响，他迅速抬手，将一枚石子抓在手中，驻足间，另有一片碧绿的树叶自眼前飘然落地。

玉兰树绿叶如盖，将渐渐毒辣的阳光挡在室外，魏无羡背靠门柱坐在门廊上，一手捧着一把白石子，一手持石子往玉兰树上投掷，看见蓝忘机进来，眉眼弯了弯。

突闻三声划破空气的疾响当胸而来，蓝忘机瞥见魏无羡朝自己掷出三枚石子，速度力道十足。

蓝忘机手臂环绕，轻松将三枚石子收入袖中，耳闻风声，抬眼瞧见又有九枚石子已到眼前，分攻全身各处要害。

他旋身直上，弹腿而起，身体横切过上下两排六颗石子之际，双手齐出，迅捷无伦地将中路的三颗石子抓在手中，广袖衣袂像附着生命力一般的手，在他带起的劲风里将其余六颗石子卷起抛向空中。待他站立起身，石子纷纷落下，蓝忘机运步如飞，白衣蹁跹，素若飘雪，眨眼间已将六枚石子尽数接在手中。

“哈哈哈！不愧是蓝湛！”魏无羡笑意盈然，突然就从门廊上飞身扑过来，像个八爪鱼一样将蓝忘机牢牢扣住，蓝忘机用手臂箍住了他不让他从自己身上滑落。

两人鼻尖相对，魏无羡双眸闪亮，眼澄如水，忽然用鼻尖在蓝忘机的鼻子两侧各蹭了一下，随后笑着说道：“好厉害啊！”

他说着将自己的头退开一点，歪着脑袋，脸上一本正经，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蓝忘机，那目光最后变成了三分心悦、三分自负、三分挑逗，还有一分欲说还休。

蓝忘机心头本是沉甸甸的，见魏无羡欲盖弥彰的贴近而不亲昵，也不欲配合，只淡点点头，算作对他称赞自己“好厉害”的回应。

“干嘛这么冷淡？”预料的吻没有到来，魏无羡楞了楞，环住蓝忘机的手臂和腿都紧了紧，笑容未收，望着蓝忘机的眼睛，凑近了一点喃喃低语：“我的含光君？”

蓝忘机在心底暗自叹息，怀中之人如此盛情怎能抵挡，自己原是无法推开魏无羡的，已经不自主地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这个吻虽然一样热烈，却并不十分缠绵，魏无羡也不嫌弃，依然八爪鱼似地扒着蓝忘机，照单全收。直到两人分开，魏无羡笑了笑，问道：“我看你是心里有事。“

蓝忘机也不意外，从眼睫底下露出几分询问的意思，反问道：“你发现了？“

魏无羡敏捷地从他身上跳下来，一把揽住他肩膀，说道：“什么叫我发现了。这么明显我都看不穿的话，还怎么当你道侣？”

看似随意的玩笑话，却让蓝忘机感到一丝暖意，他注意到魏无羡关切的神色，微微牵起嘴角，说道：“既如此，可否请君替我分忧？”

魏无羡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哈哈大笑：“好说，好说！含光君开口求人，岂能不允？”他搂着蓝忘机肩膀不放，调侃之间，两人拉拉扯扯进了屋。

等蓝忘机将魏无羡按在桌旁，魏无羡倒是审时度势般地坐正了，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道：“蓝湛，你说，什么事？”

蓝忘机捋衣坐在他对面，略为思忖，然后说道：“事关玄门四大世家之二，同时亦可能事关整个玄门格局。目前我只有推测，尚无确凿证据。我与兄长商议许久，他亦十分为难。”

魏无羡听得张大了眼睛，面带惊愕，等着蓝忘机继续说下去。

蓝忘机又道：“你记忆有损，许多因果已无印象。但你知道，当今玄门，以金、蓝、聂、江四大世家为首？”

魏无羡道：“嗯！我看过玄门史记、世家传记。”

“四家分别镇守中原四方，力量虽有差距，却并无哪家有问鼎之力。四大世家亦各有关联，金、蓝、聂三家有结义之情，江家宗主的嫡姐曾联姻金家前少主。”

说到这里，蓝忘机稍微停顿了一下。

魏无羡放下撑着头的手，试探道：“……我师姐……江厌离？”

蓝忘机点头，“你……可有什么……感觉？”

魏无羡闭目想了想，睁开了眼睛，茫然摇头：“没什么感觉。可《魏婴传》写，她是为救我而死。”

蓝忘机注意到魏无羡的喉结紧张地跳动了一下，也并未提醒他，淡然道： “不夜天之是是非非，证据及疑点，我已在书中列明。当时情形，虽然偷袭者修为不够，未必能伤了你，但小金夫人因救你而死，也是我亲眼所见。”

魏无羡默然点头，过了一阵，叹道：“我虽然记不得了，但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女子。”

蓝忘机又道：“前金家少主和小金夫人死后，留下襁褓之子名曰金凌。虽有甥舅这层关系，但金凌从少主之子到如今仅为宗室子弟，江宗主作为外姓之人，别家宗主，亦不得不顾虑人言，自是不方便常驻金鳞台。加上金光瑶与江宗主亦非深交，故云梦江氏特别游离于另外三大世家。”

他说的是“游离”，并未说是“孤立”，但魏无羡眼神在他脸上一掠，便理解了，一时间脸色微变，不知想些什么。

蓝忘机继续说道：“十日之后，江宗主将迎娶聂宗主的堂妹，两姓联姻。”

魏无羡“啊”了一声，见蓝忘机停在这里，连忙道：“我知道。上次随你去家宴，听泽芜君宣布的。”他无意识地捏紧拳头，又见蓝忘机未接着说，便问道：“蓝湛，你说的难题，是不是担心云梦江氏、清河聂氏联姻，会改变玄门格局？”

蓝忘机不置可否，反问：“你认为呢？”

魏无羡没想到蓝忘机反问他，顿了顿，沉吟道：“这也不算呐，世家之间联姻当属正常，我看玄门史记里，记载过不少。再说无四大世家都有关联，当年金、江两家联姻，不也没改变玄门格局么？”

蓝忘机没有说话。

魏无在对面坐直了身体，看着蓝忘机的神色，笑了笑，说道：“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否则，含光君不至于烦恼至此。就明说吧，你方才就差点将玄门百家史记铺在我面前一一地讲给我听了，总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对得起这番铺垫不是？”

蓝忘机稍微横了心，说道：“我发现，聂姑娘并非聂家人，有可能是岐山温氏的后人……”

魏无羡瞪大眼睛：“什么？岐山温氏！怎么可能！如此……那岂不乱套？温家传记里写岐山温氏绝户了！”他想起什么，忙补充道：“不，温情是例外，温宁是凶尸不算……”

他目光闪动，终于发现：既然温情可以是例外，其他人为何不能？于是，魏无羡安静下来，皱眉看向蓝忘机，猜测道：“聂宗主为什么这么做？清河聂氏没人了么？”

蓝忘机说道：“我最意外的，是聂姑娘，不仅可能是岐山温氏的后人，甚至与江宗主有杀父血仇。”

“这！这是一个阴谋？！”魏无羡大惊，“聂宗主要杀了江宗主？！”

蓝忘机道：“我觉得不是聂宗主要杀了江宗主，他要的是云梦江氏，要杀了江宗主的是聂姑娘。”

魏无羡瞪大眼睛，一手插进头发，抓乱了高梳的马尾，像只炸毛的猫。

过了一阵，他叹道：“玄门百家之间，就是这么勾心斗角？我的脑袋都要不够用了。算了，我还是回到三岁吧！”他扑面倒在案桌上，磕了两下，然后抬起一丛乱糟糟的头发，几缕发丝遮住半边眼睛，问道：“蓝湛，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蓝忘机道：“姬昀在暗处对付天师门，危害中原灵脉，按理说玄门百家不该在此时发生内乱。如果我的推测是真，聂宗主布局谋取云梦江氏，也不是我姑苏蓝氏该管的事。但事关玄门格局，似乎也不该坐视不理。”

魏无羡说道：“这简单，让江宗主不娶聂姑娘不就完了？”

蓝忘机站起身，去妆台上取了木梳过来，将魏无羡拉到身前，替他解开发带。魏无羡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让他明俊的脸分外棱角分明，竟有些像那晚浴血披星，冷厉苍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