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线缚残魂

暴雨如天河倾覆,墨汁般的浊流从瓦檐疯狂泼下,砸在墨痕斋偏院的青砖地上,炸开无数惨白的水刃。积水已没过膝盖,冰冷刺骨,每一次挪动都像在粘稠的冰浆里跋涉。在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浑浊的水面下,地狱般的景象清晰可见:染着深褐血渍的家书字迹被泡得浮肿模糊,如同溺死者脸上晕开的泪痕;焦黄卷边的战报碎片打着旋,形成一个个绝望的漩涡,吞噬着漂浮的残骸;更多被雨水浸透胀大的碎纸片,苍白无力地漂浮着,像无数溺毙的白蝶,徒劳地扇动着湿透沉坠的翅膀,最终沉入污浊的深渊。

沈墨白就跪在这片由纸浆、血水和绝望混合的泽国中央。

他单薄的月白竹纹长衫早已湿透,紧紧粘贴在嶙峋的背脊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节凸起的脊椎骨,如同一把被强行插入这片污秽纸海血泊的冰冷尖刀。雨水顺着他湿透的乌黑鬓角淌下,滑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无声地滴落在身下漂浮的碎纸残骸上。缠绕在他左手腕的绷带,早已被血水和雨水反复浸透、冲刷,呈现出一种污浊不堪的、令人心悸的暗褐红色。此刻,正有蜿蜒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血线,从绷带的缝隙中不断渗出,如同数条细小的、饥饿的赤蛇,缓缓地、执着地游入浑浊的积水,蜿蜒散开,留下丝丝缕缕不祥的痕迹。

他手中捏着一根细长的、闪烁着幽冷寒芒的钢针。针尖在偶然撕裂厚重雨幕的惨白电光中,凝聚着一点能刺破灵魂的冰冷锐芒。他正全神贯注,所有的感知仿佛都凝聚在指尖,对付着漂浮在面前水面上的一张残破信纸。那纸页被撕裂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裂口,边缘卷曲焦黑,仿佛被无形的怒火灼烧过。纸面上,一个力透纸背、墨迹浓重却饱含无尽绝望的字——“等”,在浊水中沉浮,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唤。

钢针冰冷的尖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刺穿了裂口边缘相对还算完整的纸页。就在针尖穿透纸背,发出细微“噗嗤”声的刹那,异变陡生!

针尖带出的,绝不仅仅是湿润的、被泡软的纸纤维。一点极其细微、带着诡异粉红色泽的肉丝,竟被锋利的针尖从纸页的“血肉”深处勾带了出来!那肉丝细若游毫,颤巍巍地悬垂在冰冷的钢针之上,末端还顽强地吸附着一滴近乎透明的、泛着令人不安粉意的淋巴液珠。密集的雨点无情地砸在针杆上,那滴脆弱的液珠随之剧烈震颤,摇摇欲坠,却又如同凝聚了某种不甘的执念,死死地攀附在那丝粉红的“生命”末端,不肯融入脚下污浊的血水。

沈墨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仿佛那针尖刺穿的并非纸页,而是他自己的神经。他右眼瞳孔深处那点永恒燃烧般的碎金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钢针刺痛。他紧抿着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下颌线绷紧如刀刻,手腕却异常沉稳地用力,将早已浸饱了血水的黑色棉线——那线因吸足了液体而变得异常粗壮、滑腻,颜色也愈发深暗,如同一条刚从血泥里钻出的赤红蚯蚓——穿过针孔,然后,猛地向后一拉,绷紧!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闷响,如同皮肉被无形的巨力生生撕裂!这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头顶震耳欲聋的雷暴和雨墙的轰鸣中,却又无比诡异地穿透了所有喧嚣,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刚刚艰难跋涉到偏院门口的林晚晴的耳膜深处!

伴随着那抽紧缝线的动作,沈墨白后背肩胛骨之间的位置,那早已湿透紧贴肌肤的单薄衣衫下,猛地绽开一道新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粘稠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暗红溪流,迅速浸透了本就湿透的布料,在月白色的长衫上洇开一大片迅速扩大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污迹。伤口边缘的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更诡异的是,在那翻卷的皮肉边缘,竟然夹杂着一些细小的、泛黄的、如同被撕碎的古籍残页般的纸屑!这景象无比清晰地昭示着,这伤口绝非寻常,它仿佛不是长在活生生的人体上,而是长在一本承载了无尽痛苦、被粗暴撕扯开的“人皮书”里。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旧纸张在雨水浸泡下疯狂发酵出的浓重霉烂气息,以及一种如同陈年尸骸锈蚀般的铁腥味,在湿冷窒息的雨汽中不断蒸腾、弥漫、交织、发酵,形成一种沉甸甸的、足以扼杀呼吸的独特“死亡之息”。这气息像一只冰冷的、湿漉漉的手,死死捂住了林晚晴的口鼻,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灼痛和强烈的反胃感。她看着那个在纸浆血水中佝偻着脊背、如同正在用自身血肉和灵魂进行某种绝望献祭的身影,一股无法遏制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和难以言喻心痛的浪潮,猛地攫住了她,几乎要将她溺毙。

“沈墨白——!” 林晚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声音撕裂了密集的雨帘,带着破音的凄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冰冷浊流中奋力前行,污浊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腿,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沈墨白面前,脚下浑浊的水面被她踏碎,一个模糊扭曲的、穿着染血旗袍、正在绝望奔逃的女子倒影瞬间支离破碎。她劈手就去抢夺他手中那根沾染着粉红肉丝和淋巴液、如同诅咒之物的钢针!

“你疯了吗?!”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尖利变形,雨水混杂着泪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肆意横流,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些破纸!这些死人留下的、浸满血泪的破字!它们比你的命还重吗?!值得你这样……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剜自己的肉,割自己的魂?!” 她的话语在暴雨中显得破碎而绝望。

就在她冰凉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冰冷滑腻、如同毒蛇般的针杆时——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劈成两半的惨白巨雷,如同上苍震怒的咆哮,撕裂了厚重如幕的雨帘!刺目到令人短暂失明的电光,如同创世神祇挥下的裁决之剑,瞬间将整个阴森压抑的偏院照得亮如炼狱,纤毫毕现!也无比清晰地、冷酷地照亮了沈墨白骤然抬起的脸庞。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如同玉雕又似鬼魅的脸。湿透的乌黑发丝紧贴在他饱满却冰冷的额角。那条常年覆盖左眼的蒙眼黑绸,边缘正有细小的、如同红宝石碎屑般的血珠不断渗出,旋即被狂暴的雨水迅速冲淡、带走。而那只未被遮盖的右眼,瞳孔深处那点永恒不灭的碎金,在这毁灭性雷光的映照下,竟爆发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刺目到令人灵魂颤栗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如同实质的针,穿透雨幕,狠狠刺入林晚晴的心底,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他没有回答她声嘶力竭的质问。只是用那只燃烧着冰冷碎金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灵魂深处所有的恐惧与不解。他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仿佛被粗糙砂砾磨砺过、又像是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疲惫与蚀骨之痛,竟清晰地穿透了狂暴雨声的阻隔,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林晚晴的耳朵:

“听见了吗?”

林晚晴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沈墨白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那只碎金流转、仿佛蕴藏着无尽苦痛深渊的右眼,似乎正在透过这倾盆的暴雨,穿过厚重的时空壁垒,倾听着来自某个血色炼狱的回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沉重得如同墓碑:

“这是……1937年……南京城的雨声……”

话音未落,他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与疯狂,用牙齿狠狠咬向手中那根连接着“等”字信纸的、如同饱饮鲜血而鼓胀的赤红蚯蚓般的缝线线头!

“噗——!!!”

就在他齿间咬合、线头应声而断的同一刹那,他心口的位置——那被湿透衣衫紧紧覆盖的胸膛深处——骤然爆开一团极其刺目、带着神圣与毁灭双重意味的金光!仿佛有一轮微缩的太阳在他胸腔内炸裂!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粘稠得如同熔岩般的血箭,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终于喷发,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这血箭并非无序地四散飞溅。它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血腥气,如同被无形的意志所引导,精准无比地、铺天盖地地泼洒在漂浮于浑浊水面上的那张写着“等”字的残破信纸上!暗红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血液瞬间将整张纸面完全浸透、覆盖、吞噬!那个饱含了无尽等待、绝望、撕心裂肺呼唤的“等”字,在汹涌的血泊中迅速模糊、膨胀、变形,被彻底染成一片惊心动魄、象征着死亡与新生的猩红!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最深处、带着金属震颤与生命悸动双重韵味的奇异嗡鸣,在滚烫的血液彻底浸透信纸的瞬间,自那猩红的纸页中心荡漾开来。

浑浊的水面上,那张被彻底染成血色的信纸,其上那个巨大、扭曲、由沈墨白心头精血构成的“等”字,其粗壮的笔划竟开始诡异地凸起、搏动!如同一条条被强行灌注了生命力的粗壮血管,在猩红的“皮肤”下剧烈地起伏、蠕动!每一次强有力的搏动,都牵动着纸面,激起一圈圈带着死亡韵律的血色涟漪,无声地向四周污浊的水面扩散。

与此同时,在偏院角落一洼被屋檐滴水搅动的积水中,方才被林晚晴踏入偏院时无意踩碎的、那个模糊扭曲的、穿着染血旗袍奔逃的女子倒影,在血色涟漪的震荡波及下,竟骤然变得清晰了一瞬!虽然依旧破碎摇曳,如同风中残烛,但那身考究却破碎的旗袍上,那个如同凄艳血牡丹般怒放的巨大弹孔;那绝望回望时,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打湿、糊成一团的苍白脸庞轮廓;那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与不甘……都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令人心胆俱裂、灵魂冻结的真实感,清晰地烙印在林晚晴的视网膜上!

“哐当——哐啷啷——!!!”

偏院屋檐一角,一个早已锈蚀不堪、悬挂多年的铁马(风铃),终于在这恐怖氛围的极致压迫和暴雨无情的疯狂冲刷下,发出一连串刺耳欲聋、如同垂死哀嚎般的金属断裂与碰撞声!几块沉重的、边缘锋利的锈蚀铁片,如同被斩落的、带着诅咒的头颅,旋转着、尖啸着,以撕裂空气的势头割开密集的雨幕,狠狠砸落在沈墨白和林晚晴身边浑浊的积水中,溅起大朵大朵肮脏腥臭的水花!那尖锐刺耳、如同丧钟长鸣的碎裂声,彻底压过了暴雨的喧嚣,也如同最后的丧音,狠狠凿穿了林晚晴早已紧绷到极限、摇摇欲坠的神经。

她僵立在及膝深的冰冷血水浊流中,浑身湿透,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惧让她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手中紧握着的、刚刚从沈墨白那里夺来的那根冰冷钢针,针尖上那滴顽强悬挂了许久的粉红色淋巴液珠,终于承受不住这接连的冲击与震颤,无声地滴落,融入脚下那片更加猩红、更加粘稠的血水,消失不见。

眼前,是心口那团刺目金光尚未完全散去、口角兀自淌着刺目鲜血、身体微微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散架的沈墨白。

水面下,是那张在血水中诡异搏动起伏、如同被强行唤醒的活物心脏般的猩红“等”字信纸。

空气中,是浓得化不开、沉得坠入深渊的血腥、霉烂、铁锈与死亡的终极气息。

1937年南京城的雨声,裹挟着三十万冤魂的滔天血泪与无尽哭嚎,穿透了时光与空间的厚重壁垒,在这幽深孤寂的墨痕斋偏院,在这暴雨如注、仿佛永无尽头的夏夜,轰然降临。那雨声,不再是水,而是粘稠的血;那雷声,不再是光,而是撕裂灵魂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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