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巨大的月亮几乎笼罩住了整个望月城，虫鸣交错。

何相逢推开门的时候，解既明正斜坐在窗框上，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墨色的长发随风飞扬，他朝上伸着手，像是想触碰天上的月亮，又像即将奔月的仙子。

“解既明！”何相逢连忙把手里的壶放下，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解既明的身边，握住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揽着腰把人圈回怀里，“是我来晚了。我带了梁语棠给的药，很快就不疼了，我们去吃药好不好？”

他吓坏了，把解既明抱得紧紧地，生怕对方想要挣脱，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解既明哑着嗓子笑了笑，眼角泛着红色，布满血丝的眼瞳毫无生气：“不怪你，是我自己要走，你拦不住我，何时何日来，都一样。”

“别走，求你别走，求你……”何相逢委屈极了，他恨不得能跟解既明换过来，代其承受痛苦，“一时一刻，你都不肯再陪陪我吗？”

“……”解既明看着他这么难过，自己的心也跟着颤动，“人终有一死，何相逢。”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何相逢把脑袋埋到解既明的颈侧，发丝扫过对方的肩膀，“我好不容易找回你。”

解既明忍不住伸手回抱住他，浑身上下还是疼得厉害，心却被温柔乡所滋润。

“如果你一定要走，能否告诉我，是谁让你这般痛苦？我必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锁魂驱魄，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解决了那些坏蛋，我就来陪你，好不好？天上地下，只要你在。”

何相逢的语气坚定非常。似乎是月光太亮，解既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绮丽的金色，与红衣客如出一辙，又很快消失不见。

“怎么大坏蛋不能是我？”

真是奇怪，每每对上何相逢，解既明就不会沉到情绪的谷底，总有人无限包容地把他捞起来。他不愿在此刻想起红衣客那个颠倒黑白的家伙，柔和的笑意逐渐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是大坏蛋？简直天方夜谭。”何相逢夸张地感叹。

解既明的眼神冷了下来。

何相逢单膝跪下，虔诚又热切地望着对方：“魔尊请吩咐，刀山火海，何相逢万死不辞。”

“……”解既明屈指勾起何相逢的下巴，“何相逢，本尊命令你——”

何相逢眨了眨眼，一副听候差遣的顺从模样。

“扶本尊去吃药。”

“得令！”何相逢托着解既明的腿弯把人抱起，欢天喜地转了个圈，为自己成功把解既明留下而兴奋万分。力道控制得极好，解既明没有感受到任何多余的疼痛就回到了床榻上。

何相逢转头去确认壶的温度，没有注意到解既明的耳朵红了个透。

这一晚解既明睡得很沉，肢体仍然受着毒素的侵蚀，精神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睡在何相逢的怀里，冷了就往深处钻，一夜无梦。

相比之下，何相逢的睡眠质量就要差得多了。第二天梁语棠再见到他们俩的时候，何相逢顶着对黑眼圈，表情却笑嘻嘻的，心情颇为不错。

梁语棠本着“非礼勿言”的准则识趣地没有多问，端坐在桌旁，厢房里昨晚摔碎的物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谢梁小姐仗义献药。”解既明的脸色在病痛折磨下显得尤为苍白，精神头倒是比昨夜好上许多，如果没有梁语棠的药，也许他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有清醒的时刻。

“举手之劳罢了，解少侠底子好，才能发挥药效。”梁语棠与解既明心照不宣地不谈为什么需要吃药。

简单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了正题。解既明和何相逢同意配合先梁语棠的计策，推拒与邵家少爷的亲事，但有一个条件，梁语棠需要假扮为侍女跟在解既明左右。

一方面是为了保障梁语棠的安全，她独自留在客栈太危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目标达成后，解既明可以最快地获得药材。

委婉地隐去了一个重要目的——避免她逃走后翻脸不认账的。

梁语棠何许人也，不会听不出里面的潜台词。可要她一个千金小姐扮成侍女，虽不用真的服侍，但说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听的，解既明与何相逢不确定她是否会答应。

“如此甚好，语棠在此谢过二位少侠鼎力相助。”梁语棠答应得十分爽快，做生意嘛，双方都拿出诚意更能顺利合作，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达成了一致，他们便开始着手装扮的事宜。

正午的阳光照进厢房染上一层淡淡的暖色，燕子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左右蹦跶想看看铜镜后的人儿，翻飞的羽毛落在一盒胭脂前。

“少侠，抬起头来。”梁语棠皱着眉，仔仔细细地为解既明上妆。

解既明原生底子就好，再加上常年修炼，受到的日晒风吹少，常人花大量的时间扑粉追求白皙，而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恢复气色，掩盖毒发导致的病态。

他再如何漂亮，也始终是男子，第二个重点便是削弱长相里坚硬冷冽的部分，只通过化妆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的，还得佐以调整发型来遮挡脸型。

解既明对此一窍不通，任梁语棠摆弄，何相逢负责跑腿和打下手，不时出去买点酥糖糕点犒劳他们。

给解既明打扮得差不多，只差更衣，梁语棠又去给何相逢捯饬。何相逢的妆容就要简单许多了，遮个黑眼圈还原俊俏洒脱的气质就行。

三个人忙前忙后，梳妆一套下来，已到未时。

“呼……”梁语棠稍稍抬起胳膊，捏了捏肩膀，断断续续站了几个时辰，头晕眼花浑身僵硬，她非常满意今天的妆容，忍不住对解既明夸赞道，“想必令堂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何相逢赞同地微微点头。

“多谢。”解既明反应很淡，没有给延展话题的机会，“有劳梁小姐。”

“哪里的话，帮人也是帮己，”梁语棠暗自后悔刚才的冒失，拿了些梳妆用品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二位少侠，我去隔壁厢房梳妆，解少侠的眉色似乎有些淡了，烦请何少侠帮忙添补吧。”

临关门又不太放心地补一句：“照着轮廓描摹即可。”

解既明照着镜子，他看不出哪里不好，只觉得淡妆浓抹总相宜，梁语棠实在妙手天成。

何相逢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梁语棠的意思，他走到解既明身旁，学着梁语棠先前的方式，沾了黛砚的颜色，往解既明的眉上点缀。

解既明仰起头，配合地阖眸，妆容保留了气质里的英气，粉妆玉琢，清丽绝伦。

“难吗？”解既明问。

照着画有什么难的，然而看着解既明一张一合的唇瓣，何相逢支支吾吾“嗯”了声。

“不着急，”解既明安慰道，“慢慢来。”

“好。”何相逢拖拖拉拉，装模作样地补色，扯东扯西，说了些玩笑话，惹得对方笑声连连。

解既明一笑，丹唇微扬，如花美眷。何相逢越靠得越近，美其名曰看得清晰，化得准些。解既明不疑有他，时间一长，眼睫轻轻颤动着，挠得何相逢心里痒痒地。

“相逢，你的心，跳得好快。”解既明运功留意着梁语棠那边的动静，免得她脱离他们的视线之后遭遇不测。

这样的距离，何相逢异常的心跳自然轻易飘到了解既明的耳朵里。

“想到药材，我心潮澎湃。”何相逢答道。

“是啊，成功在即。”解既明说。

“既明，”何相逢的眼瞳摇晃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热潮涌上掌心，“唇上沾了些黛粉，我替你弄掉，好不好？”

“嗯。”解既明仍然闭着眼睛，微微启唇，感到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轻轻点在唇中，细腻摩挲，流连了一会儿悠悠撤开。

“好了，我去问问梁小姐准备得如何了。”何相逢的脚步带着些慌乱。

解既明睁开眼，对方溜得得快，没给他端详的时机。

正巧一只漂亮的游隼落在窗沿，解既明挪了半步用身子遮住，小心取下它脚上绑的信件。

没注意到何相逢出了房间并没有马上去找梁语棠，而是在走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吻了下沾了唇脂的指尖。

临近傍晚，解既明换上了对应的服装，一个落落大方的端庄美人便大功告成了。

梁语棠给自己脸化了道不小的疤，挽起长发，再缀以斑痕，尽管底子很不错，光是疤就能让寻常男人避开目光了，邵济世那样的少爷更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何相逢没什么太大的改变，换了身漆黑的衣服，看起来很不好惹。

“梁小姐，我还有一事不明，望梁小姐解答。”出发前，何相逢叫住了梁语棠。

“请讲。”

“让既明扮成你推拒这门亲事，若你看上了邵家少爷，再表明身份可就不好办了，这岂不是不留退路？”何相逢问。

解既明也好奇这个问题，她要是现在反悔，他们也能以护卫的身份陪同，不怕梁语棠受了欺负。

“让何少侠费心了，语棠已有心上人。”梁语棠望向窗外飞去的燕子，落寞的情愫从眼里一闪而过，“只是别离已久，不知那人身在何方。”

话已至此，何相逢和解既明便不再追问。

出了客栈，三人兵分两路，解既明和梁语棠走在一道，为了制造合理的偶遇，不让邵济世太早怀疑，何相逢不能跟得太近，只好先绕路去别处。

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解既明确实融入了靠近边塞的人文风情，但也因此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关注，就连侍女打扮脸上画疤的梁语棠都显得瞩目。

有人用不怀好意的视线打量，有人假装不经意实则很明显地偷看他们。说话搭讪已经算是非常礼貌了，仗着他们主仆二人皆是姑娘，又没有护卫，便有人想要制造肢体接触，被解既明不着痕迹地躲开。

走了两条街，甚至跟上来几个不要命的“小尾巴”，解既明实在受不了，带着梁语棠跃上一处屋顶，任他们无处可找：“梁小姐平日里走在路上都是这般待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