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捋捋花白胡子,掰指计算公共仓库的存粮。杰克见他神色不佳,皱眉问道:“村长,光有这些果然还是不够吗?”
老村长摇摇头,背着手退出仓库,仰头观测天气。烈日炎炎,白云飘飘,是司空见惯的夏日风光。他长叹一口气,叮嘱杰克:“这些粮食熬过夏季和秋季应当不成问题。再往后的冬季和阳月,便要你来扛了。”
杰克点点头,跟随着老村长的脚步。面前这个曾经挺拔坚韧的背影,在五十五载风雨的琢磨中渐渐佝偻蜷缩,屈服于岁月与现实,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月神祭后,他将替代这位老者成为新一任的村长,肩负起延续村庄的重担。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放柔,胸膛挺直,安慰即将退任的老人道:“夏季和秋季都是丰收的季节,情况未必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糟糕。”
老村长凭经验指出杰克的天真:“昆特神赠与的丰收,是动物与人们共同分享的福泽。村里存粮不足,村人不得不深入树林掠夺更多的作物。这样一来,即便在生长之夏与丰收之秋,动物们也无从确保赖以生存的口粮。到了冬季与阳月,昆特神休眠,阳神缺位,作物不再生长,我们将既没有植物可采,也没有猎物可捕。”
杰克沉默片刻,提出新的见解:“马上到行脚商造访的日子了。我们能否通过他们采购一些干粮?”
老村长还是摇头,说:“行脚商都是追名逐利的商人。他们自玫瑰王国翻山越岭而来,一路必然发觉春日的歉收。如果向他们采购粮食,恐怕要付出巨额的银币。”
银币是塔克斯帝国的标准货币之一。除了银币,还有金币、铜币两种货币。一枚金币等于十枚银币,一枚银币等于十枚铜币,而一枚铜币足以购买一大块地里果,供一家五口食用一礼拜。
村里人一向自给自足,采购需要的物资时也通常是以物换物,除了有资格入城做工的男人外,鲜少备有交易货币。穷苦的人家甚至可能仅存有两三枚铜币,吃饭从树林采摘,穿衣用劳作支付。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向行脚商支付高昂的粮食费用。
“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杰克沉不住气,向睿智的老人求教。
老村长思索半响,定下计划:“仲夏夜月神祭,领主必须亲临祭典。届时向领主和神殿请求援助吧!”
“这......有过先例吗?”杰克不安地问。
老村长长叹一口气,没直接回答问题:“但愿我们拥有一位仁慈的老爷。”
杰克目送村长慢慢离去,脚步沉重地回到家中。尼古拉正翻箱倒柜找好料,没注意到父亲的归来。杰克心事重重,看到儿子无忧无虑地穷折腾,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臭小子,干什么呢!”
“嗷呜——”尼古拉捂着屁股跳起来,气呼呼地嚷嚷。“老爸?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呢!总踢我屁股!我不就找点吃的用的吗?”
杰克瞧他一副败家样儿,火气更旺,抬脚再教训道:“我少你吃少你用了?你非得当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吗?说,到底干什么!”
尼古拉被老父亲一眼识破谎言,只好老老实实交代和茶茶决斗的前因后果,特别强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我输了就是输了,不能赖皮。按照约定,我要把莱纳的草药钱、营养费、误工费还是茶茶的精神损失费、井盖钱还给他们。”
杰克被傻儿子气乐了,他和老村长为了大家的温饱问题愁得夜不能寐,自家的小屁孩却豪爽地输掉一大笔家当。
“滚滚滚,你倒是豪气。可你哪来那么多东西输给人家?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已经够仁义了,没情分再供你赌博!”
尼古拉拉着老爸衣角求他:“老爸,好爸爸,别这么说,就当我问你借的呗!我会好好去树林采摘还给你的。”
杰克铁面无私,哪里会被儿子动摇,拍开他的手不作理财。可惜他的妻子玛雅是个儿子控,儿子要什么给什么,想吃什么做什么,根本不需要尼古拉放下面子说软化,主动掏出一枚铜币塞给儿子。
“喏,我的小宝贝,一枚铜币够你赔了吧?”
尼古拉眼珠子转转,又顺走厨房间一小瓶橄榄油、一小块腌肉和一把菌菇,迅速从老爸的怒吼声里溜走,朝茶茶家跑。
他来得巧,茶茶刚好从尼尔大叔家回来。她家没有放牧动物,树林采摘也不便推车行进,索性直接卖给尼尔大叔,换了两枚铜币。她上下颠着这两枚轻飘飘的钱币,撞见门口徘徊的尼古拉,拍拍他肩膀问:“怎么,你还要和我来决斗啊?”
尼古拉吓了一跳,后退数步,这次改捂着心脏说:“没、没有。我是来付赌注的。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茶茶这才想起还有赌注。她接连从尼尔大叔那里获得了搬运费和车费,又从村民手里收取了不少作物,已经远超预期收入。
不过,没有人会嫌弃钱多。茶茶坦然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说道:“哦,对,你欠我一大堆赌注呢。我还以为你逃跑赖皮了。没想到你挺讲信用。”
尼古拉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我爸爸是未来的村长,我会是他的继任者候选之一,怎么能够出尔反尔呢!我说要付给你赌注,就一定会给你。喏,铜币和作物都在这里了。”
茶茶顺着尼古拉手指的方向看,一枚铜币和一些作物漂浮到她面前。她毫不推辞,还点了点数量,作出一副勉强接受的模样,发表感想:“就这?算了,还行吧。”
尼古拉感到遭受了偌大羞辱,质问她:“就这?这么多东西,难不成你还不满意?”
茶茶一一点给他看:“这是一枚铜币,补偿莱纳受伤期间不能采摘的粮食损失。这是一瓶橄榄油,嗯,只有一点点呢,还好我喜欢橄榄油,差不多够抵我的损失。这些菌菇都是树林里常见的东西,不值钱,只算添头。这个腌肉勉勉强强够药草钱吧?”
“对、对啊,”尼古拉配合她数手指头做计算,“这样哪里不够啦?”
茶茶指着屋后说:“井盖。井盖的部分还没付呢!”
丽丝也正好回来,听到大女儿蛮不讲理的话,失笑道:“付什么呢,茶茶,别欺负尼古拉。听我的,井盖不需要赔,尼古拉你快回家吧。我看到你爸爸到处找你呢!”
尼古拉一听,菊花一紧,赶紧脚底抹油准备跑路。他可不能再老爸气消前被逮住。
“不,丽丝阿姨,我一定会赔偿的。你等我下次把我家的井盖拿来!”
杰克恰巧找到附近,听到儿子的败家宣言,犹如火上加油,怒发冲冠,大吼:“你还敢打井盖的主意?我看你是自个儿想当井盖是吧?我成全你!”
他大手一挥,用魔法捞起一根木棍,操作棍子追着尼古拉屁股揍。尼古拉一会儿跑成S型,一会儿跑成Z型,硬是躲不开老爸的追击,哎呦哎呦直叫唤,最终被老爸一把逮住扛回家。
茶茶机智地躲到丽丝妈妈背后,以免尼古拉爸爸向她追讨这些不光彩的天价赌注。丽丝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大女儿的事儿上从来不强求,由茶茶自己开心便可。她苦笑着,搂着女儿走进家门。
莱纳这些天腿脚不便,乖乖坐在起居室照顾弟弟雷欧。双胞胎则是玩腻了“飞哥哥”游戏,跑出门找莎拉妹妹玩耍。
丽丝见孩子们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便随他们自行安排闲暇时间。她独自走进卧室,取出床下的小木盒,将茶茶“缴纳”的两枚铜币放入其中。
小木盒中已然存有数枚钱币,除了新加入的两枚铜币外,甚至还有五枚银币。利特在城里做活儿,结算的总是钱币,这些年存了不少小金库。
丽丝轻轻拂过冰冷的钱币,睹物思人,又想起与克莱尔的对话,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决定先对孩子们保密。不仅是出于母亲对孩子们的呵护,更是一种直觉,仿佛她一开口,那种飘忽无形的坏感觉就会借着话语落地,变成真的噩梦。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窗外正值日月交替的傍晚时分,天边薄薄地染上暗红色的余晖,好似干透的血迹。
“妈妈?”茶茶站在房间门口,探头探脑地瞧丽丝,“你还好吗?我们是不是应该煮晚饭了?”
丽丝妈妈应声而起,阖上木窗,将血红的斜晖隔绝于外,笑盈盈地牵着女儿去厨房。
她心中打定主意,要和克莱尔一起贿赂城门卫兵,请他查找丈夫们的下落。最坏的情况下,她需要趁月神祭城门大开,混入神殿的女祭司中,潜入领主府邸与神殿深处。
“妈妈,你怎么哭了?”
莱纳惊觉母亲不对劲,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双胞胎和茶茶急忙跑来,拉住丽丝的手,探她额头,问她哪里不舒服。
丽丝木然扶上脸庞,指尖触及冰冷湿润的双颊,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落泪。她瞬间理解了,这是来自月神的恩惠,也是来自月神的警告。
原来如此,此次月神祭,我注定回不来了吗?
她紧紧反握孩子们的手,眼泪更加凶猛地流淌。
然而哭泣并未持续太久。
这位坚强的母亲用力抹去泪水。她有太多事要教给孩子们,没有余裕放任悲伤。
距离仲夏夜的月神祭,仅剩一个礼拜又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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