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利特撇下断裂的木块，吹起一阵灰屑。今天是被关在神殿的第几天？他已经算不清楚了。村里的钟声无法穿透神殿坚实的石墙，神官与祭祀也不在意木匠们的想法，每日遣人送来吃食，派祭祀紧盯工程进度，其他再无讯息。

他心不在焉地擦拭雕刻刀，铜刀头已经卷刃，难以精准地描绘曲与直。如果丽丝在，他或许能借用一下她的小刀，篆刻的工作想必会更加轻松吧？利特如此想着，猛地重击地面。

我在想些什么玩意，怎么能把丽丝卷到这样的灾祸中来？他暗暗唾弃自己的懦弱，起身时瞥见横卧在侧的约翰。自从被带进地底密室以来，约翰始终保持着逃避的状态，要不是他强硬灌水喂食，恐怕这个男人早已被自己活活饿死。

这个男人已经不行了。利特多少次思量现状与未来，就有多少次作出如此的判断。他自顾不暇，没有余力也没有义务再帮助一个毫无建树的累赘。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能停下无意义的救助行为。在这个孤独清冷的地下室，“有一个同伴”这一事实足以令他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存活的动力，感受到面对灾祸的勇气。

我不是一个人，你也不是一个人，约翰，吃下去，活下去，我们要一起回到村里，回到我们的爱人身边！利特无声地催促着植物人一般的同伴，托着他的下巴帮助他咀嚼，捏住他的双颊强行灌入清水。

约翰顺应生理反应，吞下面包和清水。神殿在吃食方面并未亏待木匠。这不是出于同情或仁慈，单纯是神官祭祀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神之眷属没有必要为蝼蚁耗费精力，他们手头有什么便施舍什么，无论蝼蚁是否需要。

柔软的面包和着新鲜的水顺食道滑入胃中，约翰终于有力气支起身体，推开同伴的手，环抱双膝蜷缩身体，好像这样才能使他安心。

利特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想要唤醒男人的理性：“振作一点！约翰！你再这样下去，克莱尔要怎么办？你忍心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吗！”

约翰与前些天一般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掰他的手指，无力的双手数次滑开。他又一次逃进自己的世界，封闭自我，不听不看不闻，直到饿昏过去，循环往复。

利特愤恨地踢出一脚，提起水壶和面包。他狠狠地咬下一口面包，绵密柔软的口感并未治愈精神上的饥饿。他无心留意口中的奢侈美味，只想尽快摆脱拘束与限制，拥抱心爱的家人。

他无味地咀嚼，强迫自己吞咽水和面包，眼睛牢牢盯着中央矗立的神像。无名的神像被绢布笼罩，依稀可见优美流畅的形态。

重新雕铸一尊神像远比他预料的困难。他的工具急需保养，他的助手一蹶不振，他的精神和体力也濒临极限。随着月神祭的迫近，他明显感到监工祭祀和神官候补的焦急。届时若不能交差，恐怕村人也会受到连坐惩戒。

如今，他只能选择一条凶险的道路。

这无疑是火中取栗的冒进行为。

最坏的情况，他将殒命于此。

永远的帝国骄阳日神尼斯，值得尊敬又公正的我的守神，我只祈求您保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教他们远离疾病远离痛苦，远离这场灾祸。

利特默默祈祷，向厚重的绢布伸出手。掀起的布帘下，未知的神像似笑非笑，嘲笑着愚忠的可怜的信徒。

这笑容很快被木匠颤抖着的雕刀毁灭，渐渐化作另一尊神明的姿态。他头顶花冠，身披月霞，正是塔克斯人民爱戴的美丽双子神之一，慈爱与安平的守护者，月神阿里斯。

夜晚送餐的祭祀推门而入，因木匠大胆放肆的作为吃惊不已。然而他们很快收敛情绪，目不斜视地走向约翰，放下一篮子面包和一壶清水，默许了这场无人知晓的偷天换日。

茶茶也拿起一块面包，谨慎地放入口中。

面包是克莱尔带来的手信。她比丽丝小几岁，家中比较富裕，迟迟才与穷小子约翰结婚，比起成熟的小姐妹，更像是一位年长数岁的大姐姐。她非常喜欢孩子，特地强撑身体，收拾出一些约翰留下的小物件，嘱托尼尔大叔换了些城镇内卖的面包，作为孩子们的见面礼。

茶茶一早跟着妈妈前往现任村长的家，在村长和村长继任的见证下，完成了简洁却不失郑重的传承仪式。她将一小段头发割下，装入木盒中，埋进村中老树的底部。

这原本应该是由一家之长带领自己最成气候的孩子完成的交付仪式，寓意当家的责任和家传财产的接棒。如今只能由身为女人的丽丝和同样身为女人的茶茶完成，而本应非难的长者们沉默地顺从了他们的意愿。

茶茶愈发感到危机迫近，整个上午极度恐慌，食不觉味，去树林采摘也魂不守舍，险些迷路。直到午间钟响，克莱尔捎带了一小篮面包上门拜访。

新的食物舒缓了她的焦虑，好奇心暂时压过不安，催促着茶茶品尝一番。

入口是不可思议的松软，滑腻微弹的面皮和蓬松柔软的絮状面包芯在口中谱写一首甜蜜的双重奏，清甜芳香的口味卸下她从早上背到现在的重担，予以少女来自美食的治愈与能量。

太好吃了！茶茶连咬数口，眼中噙着泪花。她原以为自己是坚定的米饭派，此时倒不那么确定了。或许她只是屈服于美食，对派系并没有那么讲究？

克莱尔一手掩嘴咯咯笑，淑女地端坐在窗边，看着狼吞虎咽的少女和她馋得直叫唤的兄弟姐们，不禁羡慕地说：“好可爱啊，丽丝，我真的好嫉妒你，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家里总是热热闹闹，那么温暖......”

丽丝双手覆上她冰凉的右手，柔声道：“你也会有的。你会像我一样，不对，你会比我还要幸福，生下很多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再生下更多的孩子。你的家也会热闹起来的。”

克莱尔惆怅地说：“我不敢期望那么多。只愿月神阿里斯能赐予我哪怕一个孩子，只要他健康，快乐，我也能满足了。”

丽丝知晓克莱尔家的隐情。虽然克莱尔父母健在，但她的亲人并不多。他们一家长久以来少子短寿，即便新生儿落地，常常不足三年便回归神之怀抱。克莱尔亦是独生女，童年寂寞而孤独，才会找到同样独生女的丽丝，不顾她的贫穷与窘迫，勇敢地成为她的姐妹。

这样的情况偶尔会有。一个村子如果长期没有外来的年轻女人和年轻男人，孩子就会变得稀有和不健康。特别是处于两国边境的莱姆村，很难吸收新鲜血液，至多便是尼尔母亲一般的流浪氏族，被原始领地驱逐至此。

丽丝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她怕克莱尔触景生情，更怕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她是为了教小姐妹远离胡思乱想，才招待她来家中，可不能本末倒置。

茶茶仿佛察觉妈妈的心思，恰到好处地缠上来，依偎在克莱尔怀里，自来熟地撒娇：“克莱尔阿姨，克莱尔阿姨，面包太好吃啦，这是你做的吗？”

克莱尔果然被孩子转移了注意力，娇笑道：“我可不像你妈妈那么能干，什么都能做。这是尼尔叔从城里带回来的，你喜欢吗？”

茶茶还没发话，后头跟着的小萝卜头们连连点头：“喜欢喜欢，我们好喜欢！”

雷欧年纪小，见没人喂他吃面包，急得要哭，口齿不清地喊：“瞎换，雷欧也瞎换，雷欧，吃！”

克莱尔听得心花怒放，笑得愈发灿烂，和丽丝说：“你瞧瞧，多可爱的孩子呀。你不是买了面包粉吗，我们今天一起做面包吧，送进城里拷完，明天就能取到了！”

丽丝苦笑，点点头。她明白，克莱尔不仅仅是想做面包，她还想借着烤面包的机会再打探打探城里的消息。面包树的果实粉末要制成美味的面包，必须经过神殿祭火的烘烤。

烘烤一般会在每个季度行脚商离开后开放，每次烘烤收取部分面包或者铜币。除此以外的时节，只有贵族和神官能分得祭火火种，自行烘焙作为主食的面包。

茶茶吃得很开心，但要说到做面包，她就头疼。她有一个独特的天赋技能，无论是电饭锅蛋糕、傻瓜式吐司、零失败面包，还是什么一做就上手的黄油曲奇，到她手下永远都是一样的产物——发糕。

她望着红色面包粉，紧张地看向丽丝。丽丝许久未见大女儿窘迫模样，又想到她今早那副严肃面孔，忍俊不禁，轻轻拨开案板里立着的这座“人形立牌”，灵巧地掬起适量面包粉，正要参入清水，被大女儿拦住。

茶茶是没杀过猪，是没杀好猪，不过她总算见过猪跑，脑子里的面包菜谱一摞摞。她请求丽丝用牛乳替代清水，拌入蛋黄和黄油的同时加入一些蜂蜜浸泡的珍珠莓子，揉成果仁面团。

丽丝和克莱尔津津有味听她说新做法，近日来难得放松，跃跃欲试，还将面团分为三种，一种照茶茶的说法融入莓果，一种仅加入少许蜂蜜，最后一种还是按茶茶说的做，但是很古怪。

丽丝小声和克莱尔咬耳朵：“我还是头一次在面包里加入海盐呢！”

克莱尔含笑道：“你也真敢做。”

丽丝遥遥望着给面包整形的大女儿，低声说：“我相信我的女儿。她已经是个大人啦，她总有自己的办法。”

茶茶低头卷海盐牛角面包，冷不丁打个喷嚏，抬头看看弟弟妹妹和妈妈阿姨，觉得每个人都在埋怨她的奇怪做法。她像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孩子，嘟起嘴立下稚嫩的誓言：“尽管质疑吧，等面包烤好，我发誓一定要让你们哑口无言，拜倒在咸面包的石榴裙下！”

莱纳和双胞胎没听清楚姐姐在嘀咕什么，好奇地摸摸形状诡异的牛角包。他们只见过传统的圆面包，第一次看到这样像新月的面包胚子，聚在一边交头接耳。

莱纳认为姐姐在胡闹。

双胞胎觉得有趣就好，绝对支持姐姐。

雷欧不懂这些，只知道姐姐会给他好吃的，咿咿呀呀站姐姐。

一大家子热闹度过了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距离月神祭还有两天。

算算进度，可能吃不到海盐面包了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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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面包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