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苏长生暗中往来明珠岛与湄港数次。他看到的越多,心中的疑惑就越大,却苦于查无实据。
尽管他一次次的暗查,却感觉始终隔着厚厚的帷幕,看到的一切总是带着似是而非的模糊。
那位神秘的水晶宫主人——“陆上龙王”,真得是世人传说中的君子吗?美轮美奂恍若天上人间的水晶宫,真得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场所吗?那些求财的、求势的、求欢愉的,真得得偿所愿了吗?那些被津津乐道的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故事,倒底是虚假的妄言,还是真实发生过?
这一年来,苏长生没有找到七师弟的下落,却意外地发现庞亳发小当日带去鉴宝大会的古玩。古玩出现在沧浩国一位权贵的豪宅里,中间不知转了多少手。苏长生辗转打探,反复推敲,终于倒溯出这只玉胎嵌玛瑙丝滴水壶,是自水晶宫里流转出来的。
这愈发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测。
可是,依然没有证据。
沧浩国的权贵不会拿出这只滴水壶,更不会出面作证。惟今之计,他只能再去水晶宫,寻找更多的线索,收集证据和证人。否则,仅凭他口舌之辞,谁信呢?况且,水晶宫名声远扬,拥趸者不计其数,无论是在俗世还是在修真界,口碑都不差。除非证据确凿,否则,这个势力雄厚的庞然大物,是不会被轻易打到的。
——就算是修真者,就算是世人眼中的半个神仙,也必须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
随着发现的线索越来越多,苏长生的担心也越来越沉重。七师弟庞亳,以及他的发小,很可能已经丧命。
这令他倍感压力,也让他对水晶宫的忌惮愈发厚重。旁的不说,单就庞亳身为天阙宗弟子,却会在明珠岛悄无声息地失踪,足以证明,水晶宫的势力和实力,远远超出了世人的想象——敢对天阙宗弟子下手,试问这世上,几人有这胆子和手段?
一个以堂堂皇皇为招牌的生意场所,为什么会有如此雄厚且不为人知的能力?它又有怎样的背景?它的往来生意中,多少是明的,多少又是暗的?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中,到底藏匿着什么?
这次,苏长生又潜入了明珠岛。而在岛上一隅,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看到了一位旧识——尽管以幻形术遮蔽了真实的容貌,苏长生依然从他的细小习惯中辨认出,他是白石宗宗主的首徒贺子微。
“五宗八门”把持东土大陆修真界的大半个江山,彼此之间既有竞争也有合作。身为天阙宗的得意弟子,苏长生与这位白石宗的得意弟子略有交往。他们同为剑修,年纪相仿,又都为师门看重,属于总是被师父喜欢拿出来炫耀的成绩单。只不同的是,苏长生心性淡漠,带人看似客气实则疏离,几乎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而贺子微却恰恰相反,是个天生的自来熟。
如今,这位自来熟,却改头换面地出现在明珠岛——他要干什么?
贺子微到明珠岛,自然是谈生意。
只不过,他要买的东西很不一般,只有水晶宫主人能够帮到他。因为,他要买的,是苏长生的断剑。或者,准确地说,是他要让苏长生的剑,在下一次宗门交流大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断裂。
听上去,这的确匪夷所思。然,贺子微却相信水晶宫主人一定能帮到他——看上去,他应该不止一次地求助过这位“陆上龙王”,故而对他的能力颇有信心。
贺子微晓得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所以,他做足了准备。只不过,水晶宫主人的开价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前两次谈判,都无果而返。这一次,贺子微打定了念头,无论如何,也要让苏长生的剑寸断如齑粉。
照例,在谈判过程中,水晶宫主人并不会现身,只有他的心腹出面代表相洽。只可惜,贺子微愿意付出的代价,依然不能打动对方。
贺子微怒了,望着眼看就要跨过门槛的身影,强抑着怒气大声道:“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肯接下这笔生意?”
文质彬彬儒雅如青竹的中年文士并没有回头,只抬手微微摆了摆,“阁下未免太小看我水晶宫了。我们不缺钱也不缺物,只希望得到阁下的一个承诺而已。”
“可是。。。。。。可是。。。。。。你总得说清楚要我做的事情吧!”贺子微咬牙切齿——他可是堂堂白石宗弟子,怎么能轻易许下诺言?万一水晶宫主人要他欺师灭祖,那还了得?念及此,他不由打了哆嗦——依着他的了解,或许,这位“陆上龙王”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太危险了——一丝淡淡的悔意生起。
贺子微的迟疑只短短一瞬,很快,战胜苏长生的渴望占据了上风——自第一次交手,他就想要将对面那个目下无尘的家伙打入泥沼。而屡战屡败之后,这种渴望愈发强烈。日积月累,竟成了他的心魔。他是修真者,晓得心魔是修行路上的大碍。所以,他只有斩去心魔,才能证道。而斩去心魔的法子,莫过于打败苏长生,让他在自己的脚下匍匐战栗。
心中的渴望如愈燃愈烈的火焰,烧得他心神难耐。他拔脚追了出去,直至追到屋外小林中,望着中年文士的背影,高声喊道:“我答应你的要求!请尽快安排我与贵主上见面!”
苏长生当然不晓得贺子微现身此地的缘由。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何必遮遮掩掩呢?
同时,他很快反应过来,能令贺子微应承的要求,一定不简单。水晶宫主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了寻找答案,苏长生尾随着贺子微,自明珠岛返回湄港。然而,狡猾的贺子微在小宫的掩护下,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害得苏长生徒劳一场。
他在湄港里兜了好几日,都寻不见贺子微半点儿影子。无奈之下,只好再度潜往明珠岛。只这次,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被发现了。
虽说值守的侍卫并没有看清那一飞冲天的黑影是谁,可到底打草惊蛇了。明珠岛顿时进入戒备状态,严查各处。很快,既有下属禀报上来,在某处某处发现了一星半点儿的痕迹。一般而言,这些痕迹并不起眼,平素里也不会有谁加以关注。可当进入严查阶段,还是落入的有心人的眼中。
说来,也不能全怪苏长生疏忽大意。在查访水晶宫之前,他也多次承接宗门任务,下山办事,累积了一些经验。然,纵他再谨慎小心,可往来明珠岛这么多次,总有顾及不到的漏洞。况且,明珠岛是什么地方?真得就可以让他往来无忌,如履平地吗?只不过之前数次查探,因着他手脚太快,没被人当场发现。可事后,还是有迹象表明明珠岛闯入了陌生人,这才引起警惕,阖岛上下谨遵“陆上龙王”命令,外松内紧,绝不放过半个疑点。
苏长生惊动了水晶宫,惹得“陆上龙王”大怒。为谨慎起见,他下令,将暂放于小宫的所有财物,悉数运回明珠岛。而小宫所有人员都统一管理,不得擅自离开。
令行禁止之下,小宫立马做出反应。人员先行撤离,财物随后运出。可慌乱之下,会谈室里打盹儿的衣身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老实说,苏长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陆上龙王”,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因为,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明珠岛一旦进入警戒状态,如同开启了巨大的机关阵,环环相扣,杀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可以落入陷阱。滞留在明珠岛上的客人尚且不少,或许,他们还没有感受到这些潜在的变动。而作为追捕目标的苏长生,却已经体会到了水晶宫可怖的力量。
夜色渐暗,火把、油灯、灯笼,纷纷点亮岛上各处。
陷在假山区迷阵里的苏长生,疲惫地望着天空——明亮的火光直冲云霄,映得整座岛有如白昼。歌舞之声遥遥传来,此刻,正是觥筹交错酒肉飘香的良辰佳时。那些沉醉于其中的人啊,谁能想得到这耀眼的光辉之下,燃烧着怎样腥臭丑恶?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假山洞口。
那身影矮小而瘦削,躲在洞口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一副贼相儿。张望了片刻,身影慢吞吞地从洞口移出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蹭着假山缓缓移动。
苏长生一怔。
尽管这身影被一袭黑袍从头包到脚,看不清面孔,可他却立马想起一个人——前几日,在湄港的海货市场里,他曾经看到过如此装束的人。
当时,海货市场里正在举办拍卖会。人头攒涌中,歪着身子,一手扶墙,单脚站在高而窄的石墩上的人,就特别引人注目。尤其是,这个人还套着一身无纹无饰的黑袍,粗糙、简陋。若非帽兜掀开,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谁能看得出黑袍下竟是个小小少女呢?苏长生犹记得这小少女脑后高高梳着利落的马尾,满脸百无聊赖,一双灵活的眸子却咕噜噜地转个不停。
他好奇,盯着看了几眼。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可哪承想,居然又在这里,见到了她。
苏长生默默地望着那身影一步步靠近自己,不由将身子往缝隙阴影里又缩了缩。为了躲避追捕,他已经好几天没合眼,实在太累了。眼前的小姑娘虽则形迹诡异,却不足为惧。且看看她要做什么吧!
衣身微佝着腰,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似的。她身上的黑袍本是黑夜里最好的保护色,只可惜眼下的明珠岛彻夜通明,大大削弱了黑袍的作用。
她贴边溜缝,借着假山的暗影,垫着脚尖缓缓移动。其实,如果她有经验的话,应该趁着此刻无人飞快地转移。只可惜,没人教过她。
忽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不一会儿,脚步声便近在眼前了。
衣身大惊,赶紧转身,后背紧贴在假山石壁上。她手指翻飞,飞快地从袖兜中摸出一张隐身符纸,“啪”,贴在额头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先行出现。一队铠甲着身的侍卫,手提兵刃,一边行进,一边目光如鹰隼地巡视着四周。
虽则对利普斯教授亲制的隐身符纸充满信心,可衣身依然忍不住缩瑟着往身后的石缝里再挤一挤——突然,她的后背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脚下还踩到了什么!
不冰冷,不坚硬,甚至——一丝温热的气息从头顶出来,衣身吓得险没惨叫——妈妈呀——有鬼啊——
就在衣身将将张开嘴,一只手从身后探出,不偏不倚地捂住了她的嘴巴。衣身头皮都快炸了,好想一翻白眼晕过去算了。
苏长生很无奈。
他也不想着这样啊!
他本来好端端地藏在石缝里,只想静静地看着这小姑娘从眼前走过。哪承想好巧不巧地来了一队侍卫。他原以为这小姑娘会吓得逃跑,岂料她竟然一个转身,堵在了自己面前。随着一声“啪”,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了。不过,苏长生眼中虽看不到她,却依然能感受到这个人还站在自己面前。
他对她生出了几分兴趣。灵力凝神于双眸,下一刻,小姑娘隐去的身影,又在他眼中出现了。只是,望着她后脑勺的眸光,依然淡漠。
这淡漠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尽管侍卫看不见小姑娘,可她依然吓得直往后缩,于是,躲无可躲的苏长生,被她重重踩了一脚。
他看到小姑娘的后背瞬时变得僵硬,纤细的脖颈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回头看又不敢的样子。他甚至能感觉到对面的心跳,疾捶如鼓。
想都不想,他飞快地抬手,紧紧捂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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