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斜,落霞孤鹭齐飞。晚景美得不合时宜,侯门前诸人心如火焚。
事情太过突然,众人一时间没了办法,又瞧舒明谦板着脸不作声,全都不敢多说一个无用的字。
沉默片刻,他攥紧腰间那柄先皇赏赐的碎魂剑,抿嘴长吁口气,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我这就进宫,素来陛下待我舒家宽厚,这柄碎魂剑亦是先皇所赐信物,想来陛下会愿意听我陈情。”
纪景云拦住他,神色凝重劝慰道:“伯父且慢,万事皆有章法,大理寺既是按律行事,想来陛下也不便干涉。正因陛下对您颇为信任,您才不能让有心之人抓住此事说您徇私。”
听纪景云分析其中利害,舒明谦终于静下心:“唉......是舒伯父太过着急了,竟没想到这层。可是......现下哪还有其他可行法子......”
他抬头望向纪景云,那双神奕飞扬的眼睛瞬间失了亮色,脸上从未注意过的沟壑明显起来,舒明谦仿佛突然泄了精气神儿,变成一个卑微无奈的老人。
侯府门上那两只高悬六角灯笼亮起,声响暂时吸引诸人回头投去目光。
“伯父伯母,您二位先不要着急。侯府人手多,可以先派人调查下这灵铭寺住持遇害一事来龙去脉。我即刻回去问问父亲情况,托他在大理寺照顾下茉茉,期间有什么消息咱们及时互通。”
舒明谦恢复些状态,抬起臂鞲缠绕的手臂沉重拍拍纪景云肩膀:“好......好......景云呐,那就有劳纪兄和你了。咱们一定要救茉茉出来!”
夜晚,皇宫内。
紫阁丹楼照耀,壁房锦殿玲珑。罗帷筵席初开,佳人舞君王笑。
康平帝召宁昭进宫同用晚膳,还唤了些乐师舞妓助兴,繁弦管急乐未央。
康平帝沉浸于琼浆舞影中,时不时闭目轻哼。而宁昭自前几日便神思憔悴,今日明显清减不少。康平帝瞧他垂头闷咳,玉盏交辉强装笑语,不免挂念:“这都过去多久了,寡人瞧你这病不见起色呢?一会儿结束让太医再给你看看。”
宁昭本就五官深邃,长相俊美,如今生病,眉眼愁态唇色微白,失了几分凶气,倒生出一丝“柳丝袅娜春无力”的娇弱之美,惹人怜爱。
“让皇兄担心了,愿不是什么大病。大夫说臣弟风寒来得突然,外加素日里睡得晚,肝气沉郁,调理一段时间即可。”
“再怎样也应当注意身子啊!这身边没有个贴心人照顾,追究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也该是时候给你选个王妃了,哈哈哈哈~”
“皇兄就莫要打趣臣弟了。”
二人嘻笑间,一宫人进殿来报:
“启禀陛下,御使钦差曾羡仪求见,说有关宗庙事宜,要奏于陛下。”
“宣他进来。”
“诺。”
康平帝兴致正浓,举杯再邀请宁昭。曾羡仪踏入殿中神情肃穆,他余光瞥了一眼宁昭,随即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这么晚了,曾卿有何要紧事,要于夜晚入宫启奏?”
“臣按陛下旨意,寻找京中德高望重高僧,主持皇室宗庙事宜。灵铭寺住持归尘大师佛性禅心,深得百姓敬重,是为不二人选。”
宁昭若无其事饮着酒默不作声,康平帝亦觉得只是件平常事,敷衍道:“嗯,既然已找好合适人选,那便着手去办吧。你的能力,寡人是相信的。”
曾羡仪蹙眉迟疑下,继续回禀:“多承陛下谬赞。只是......臣昨日前往灵铭寺寻找住持,发现他已圆寂。而仵作检验尸体后发现,归尘住持竟是被人投毒所害致死。”
康平帝正要夹起面前那道红嫩狮子头,一听有人死了,不免感到晦气。他撂下筷子,问道:“还有这种事?天子脚下竟敢毒害佛门子弟,凶手可有抓到?”
曾羡仪作揖行礼,额头前垂透过朱袖朝宁昭递了个眼神。他摸不清缘由,照旧晃动白玉杯中酒把玩,心里却大抵明白此事定是有了什么重要线索。
“回陛下,尚未确定凶手。只是......抓到一个疑似曾在归尘住持生前有过接触的疑犯。”
“哦?是什么人?”
“是建德侯家二小姐,舒茉。”
果然,听到舒茉名字,宁昭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修长的睫毛微微抬起,他继续不动声色听着对话。
康平帝也不傻,料想此事有蹊跷。他冷笑道:“建德侯?这怎么还有他的事?寡人可记得他是从来不信鬼神。”
“是,目前只是暂时扣押舒家小姐问话。明日起,大理寺便会着手调查此事。”
康平帝看向一侧缄默的宁昭,对于他毫无反应产生好奇:“肃王,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对这种悬案最感兴趣?说说看你有何想法?”
宁昭端正姿态,面朝高位皇帝仰视行礼道:“回陛下,臣平日所见,这杀人无非两种理由,一是因利,或见财起意,或分利不均。二是因情,亲友之情,男女之情。可这归尘住持只是个出家人,无财更无世俗**,而疑犯,居然是个闺阁小姐,甚是有趣。”
“那依你所见,舒家小姐是冤枉的?”
宁昭没有回话,而是作出思考之态。只是稍稍一顿,曾羡仪便会意接话:
“微臣听闻近段时间自入秋来,城中百姓接连不断染上风寒,而素日里接待达官显贵的灵铭寺,居然敞开寺门接待穷苦百姓,还制作驱邪辟灾的平安符给予他们。百姓们如获至宝,纷纷赶往庙中大排长龙,无一不歌颂归尘大师的善举。如今归尘住持离奇身故,实是一件憾事。”
宁昭惋惜附和:“是啊,像归尘大师这般硕望宿德的高僧,都有人敢残害,恐怕此时京中百姓皆处在惶恐中。皇兄刚要修缮宗庙,归尘高僧凑巧就被谋害......无论这舒家小姐是不是真凶,恐怕都要尽快查清真相,才能还京都安乐如初......”
康平帝细想宁昭所言有理,眼睛眯起逐渐显露不悦。自他即位总有人刻意挑起内乱破坏康国一统,不过还能是谁呢,定是宣王在背后搞鬼,奈何苦于没有证据。想必这次灵铭寺出事幕后之人也如出一辙。撑在下巴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坐正望向曾羡仪淡然自若道:
“嗯......此事事关京都百姓安定与皇室宗亲,恐怕凶手另有所图。这件事既是由曾卿最先发现,那此案寡人便指定你陪同大理寺一同尽快审理,务必要快。”
“臣遵旨。”
朱袖下眼珠一转,曾羡仪接着向康平帝提议:
“臣听闻肃王殿下明辨是非,颖悟绝伦,审讯犯人手段更为一绝,传言在殿下手里,就没有不说实话的犯人。臣斗胆恳请陛下,不如让肃王也参与大理寺审案,毕竟此事事关百姓福泽与宗庙之事,有肃王殿下在,也能早日平息此次风波,让百姓们安心落意。”
康平帝点点头,认同此法。只是瞧着宁昭尚未康复的病躯,显露为难:“如此甚好。只是......肃王这身体,寡人实在不忍心他操劳了。”
他很少有笑容,为了让哥哥放心,挤出一抹孩子笑:“皇兄,臣弟只是一点小病,无妨。此事事关百姓,愿为皇兄效劳,早日安抚民心。”
“好,寡人会让太医每日按时去你府上诊脉,太医院还有不少珍奇草药都给你拿去。有你在,寡人放心。”
月照宫墙霜露起,侍从给宁昭披了件暗紫羽缎斗篷,来至宫门口,等车夫驾来马车回府休息。
“肃王殿下请留步!”
宁昭正欲踏上马凳,听到有人唤他。寻声找去,宫灯下冒出个朱色官服人影,是已经出宫许久的曾羡仪朝他走来。看样子,似是专门在等他。
“肃王殿下,臣的马车坏了,不知可否劳肃王殿下捎臣一段。”
夜幕已深看不真切,宁昭只撇见不远处确有一辆马车,至于是不是真坏了......无从所知。他对曾羡仪笑答:
“好。”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车厢,随着车轮徐徐转动,离开皇宫。
驶离皇宫许久,二人面对面坐着都未曾说话。宁昭闭目养神,一脸惬意,曾羡仪直勾勾盯着他,半晌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殿下是否一早就得知灵铭寺一事,与建德侯府有关?”
“本王并不知情。”
“那为何王爷听后并未感到惊讶,也不曾询问微臣情况?”
“我为何要好奇?倒是曾兄,莫不是因为这舒家小姐是故交,就生了恻隐之心?”
宁昭说着缓缓睁开眼睛直视曾羡仪,那双眼眸里射出的寒光,仿佛能把人割碎。曾羡仪丝毫不惧,就这么与他四目相对,企图透过眼睛了解对方内心意图。
宁昭的态度更令他确信,飞石传信他发现归尘住持之死就是他做得。岂料竟把建德侯府和好友舒茉也牵扯进来。这不禁让曾羡仪怀疑自己被宁昭设计。
“殿下何故与微臣打哑谜呢?建德侯有恩于家父,而舒二小姐曾是臣的同窗好友。若不是殿下暗示臣关于灵铭寺线索,又怎会如此巧合?”
“本王并无此意,此事发展也并非我预料之内。”
宁昭紧盯他的双眼,挑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过如此看来,或许算是意外收获?”
见他态度如此桀骜不羁,出招善变,曾羡仪气势上落了下风。他知道宁昭虽手段狠辣,倒也不是一个为了权势是非不分,迫害贤臣的人。
曾羡仪态度软下来,诚恳行礼请求宁昭:
“臣有今日承蒙陛下与王爷青睐,自当尽忠职守,不因个人私情而徇私。还请殿下助臣查明真相,还侯府和舒二小姐一个清白。”
他双手抱臂,依靠在动荡车窗边就这么看着曾羡仪。下巴微扬高既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也有属于少年那份独特的狂傲。身边人都在不经意间与舒茉关系重叠......
他对她,越来越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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