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宇坐着专用的电梯,来到了基地的最底层。
他给这个地方命名为“海底之下”。
这里的深度大概是地下两百米,防卫军的基地本来就沿海而建,这里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海底之下”。
电梯门打开后,黑夜里,一个巨大的广场出现在了屠宇面前。
如果有一个老德国人和一个老法国人站在屠宇的身边,一定会因为这个广场大吵一架。
因为老德国人会觉得自己来到了德国,因为这个广场是一比一仿照柏林的巴黎广场建造的,甚至还能在一旁看见勃兰登堡门,门上还有胜利女神像。
而老法国人会觉得这里是法国,因为广场的正中央有一个水晶式的三棱锥,正是卢浮宫金字塔。
外面现在虽然是白天,但是“海底之下”却是黑夜。
这里永远是黑夜,因为这里的人需要沉睡,而清醒的黎明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屠宇沿着人造星空的光一路往前走,走过了一片郁金香花田,来到了一扇老款的欧式大门前。
门前有一个青铜雕像,雕刻的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或许很少有人知道,雅典娜也是战略之神,屠宇摸了摸雅典娜的雕像,像是在看自己遥远的情人。
这里是一所学校,一所不承担教育功能的学校。
屠宇推开了雕花的大门,一路走了进去。
老式欧洲的大学就是这样的,一两栋楼就是一个学校,完全没有校园这个概念,只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勉强都能说得过去。
整个图书馆里只有一个人坐在老式的木质漆椅上看书,椅背上还有玫瑰雕花,一派老欧洲穷讲究的作风。
屠宇在亮着灯的图书馆里看到了自己的老同学。
“哟,这么大年纪还熬夜看书啊?”屠宇问。
“我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有时间就看看呗,你这么大年纪了不也还每天熬夜办公吗?”诀鹰回头看了看屠宇,又顺手把书反扣在了桌面上,“你现在终于想清楚人生半百,应该白天旷工休息了吗?”
“滚蛋吧,”屠宇走过来,笑着骂了诀鹰一句,“看什么?”
“《疯癫与文明》,福柯的。”诀鹰回答道。
“怎么看这么老的书?”屠宇走过来翻开了书面,顺手拉过了旁边的一把椅子,“还是法语原版,看法语你不嫌累啊?”
“哪里老了?我们上学的时候他的观点还是先锋的,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像福柯这么深了,而且法语是世界上最精准的一门语言,”诀鹰把书从屠宇手里抢了回来,插上了一朵玫瑰的干花书签,合起来放到了一旁,“你怎么来了?”
“呆在上面太无聊了,每天除了开会就是签字,都是狗屁东西,”屠宇骂了一句,又问,“今天只有你醒着吗?”
“嗯,其他人还在睡,”诀鹰看着自己的老同学,笑意让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皱纹,看起来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我说你趁早退休得了,我看你们基地后继有人。”
“你说谁?”屠宇看着诀鹰脸上的皱纹,感慨地问道。
“我半年前和一个叫雷燃的大校交过手,身手好,人也狠,我虽然没和你儿子交过手,但是之前你派去跟踪他的那个人没回来,可见应该还是有点本事的,听说他风评不错,战斗指挥得当,堪当大任,我说你趁早把真相告诉他们得了,对权力太执着对你的健康不好,你看看你这几年操劳成什么样。”诀鹰看见了屠宇鬓边的白发,说道。
“我以前觉得屠声太正义,不是个政治家,战斗中又太仁慈,不是个好将领,既然我这个儿子两边都够不上,我当然也没有放权的意思。”屠宇说。
“以前?”诀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我这几天对他改观了一点,至少在团结上,屠声做得不错。”屠宇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欣慰的笑意。
而诀鹰很明显看到了这一点,与其说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骄傲,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源自于权力的认可。
屠宇看到的不是属于自己儿子屠声的闪光点,而是属于联盟防卫军少将的闪光点。
诀鹰感觉自己有点困了,说:“挺好的,你赶紧回去工作吧,联盟没有你还真是转不动。”
屠宇听到这一句话却脸色一变,问:“你累了?”
诀鹰觉得自己在老同学面前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也就点了点头,说:“我的精神状态最近确实太差了,很容易累。”
屠宇猛地站了起来,连带着雕着玫瑰花的椅子也翻倒在地:“也就是说,识域在衰弱。”
诀鹰笑着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说:“它快死了,我们也是。”
他看到了屠宇的脸色像是涂了越野迷彩一样难看,几种情绪混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十分诡异的表情。
“你之前到底取的什么狗屁名字啊?识域,食欲,每次提起它都让我想吃饭。”诀鹰开了个玩笑,把桌子上的《疯癫与文明》拿了起来,走出了图书馆。
屠宇走在他的身旁,说:“我宁可你现在去吃饭,也不想让你现在去睡觉。”
“别这么说,饭要吃,觉要睡,这是两大生活基本需求。”诀鹰说。
屠宇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朋友,感觉这个人越老越儒雅随和,根本没有一点年轻的样子。
他还记得诀鹰在不稳定地区执行特种任务的时候,整个人绷得很紧,眼睛炯炯有神,整个人挺拔又昂扬,并不像现在困倦的模样。
但是活着还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吃饭和睡觉的前提都是活着,死了就没意义了。”屠宇表情冷了下来。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防卫军司令官,早就养成了一种不怒自威的风范。
如果现在是另一个人站在屠宇的面前,哪怕是屠声站在自己父亲的面前,都会被屠宇现在的表情吓一跳。
但是偏偏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诀鹰,两个人见证过对方青葱的少年时期,见过对方的抱负与叛逆,踌躇与彷徨,在广场上打过架,在淋浴间比过大小。
所以诀鹰一眼就看出了屠宇这是在虚张声势。
“我们这些人因为你死而复生,但是最终还是要死的。”诀鹰拍了拍屠宇的肩膀。
只见屠宇整个人身体都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甚至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同手同脚了起来。
诀鹰感觉到自己确实很累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到他住的地方,如果不能的话,就只能让屠宇把他背上去了。
反正当年在学校里进行作战演练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作为一个小组进行合作,战场上救助战友的时候,他们没少背过对方。
没事的,至少不丢人,诀鹰心里想。
但是他没有表露出自己很累的样子,至少,他希望自己没有表露出很累的样子。
诀鹰提了一口气,对屠宇说:“我们死了没什么不好的,你这么多年为了我们,也确实太累了,我们死了,你也可以休息。”
“说什么屁话。”屠宇骂了一句,却因为看到了诀鹰苍白的脸色,又住了嘴。
“屁话也是话,你现在听不得人说话了是吧?我看你是欠揍。”诀鹰也骂了回去,就是这句话说出来有点中气不足。
诀鹰的脚步停在了楼梯中间,看见月光下屠宇黑如锅底的脸色,喘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确实撑不住了,就对着屠宇说:“扶我一把。”
屠宇快速地撑住了诀鹰的身体,甚至诀鹰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屠宇的动作,对方的手掌就已经托到了自己的腋下。
“还有一层楼,你还能走吗?”屠宇问,语气虽然还是很硬,但是诀鹰也能听到里面藏着的担心。
“慢慢走吧,”诀鹰吸了一口气,又开始抬腿了,“擎云醒了吗?”
“还没有。”屠宇沉默了一瞬,说道。
“现在识域不振,你不要抱太多期望。”诀鹰笑着说了一句。
识域不振,食欲不振。
屠宇听到这个同音词的时候,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他知道诀鹰是为了宽慰他,但是擎云可能永远不会再有醒过来的机会,还是让屠宇的心往下沉了沉。
但是屠宇不能在诀鹰面前叹气。
开玩笑,一个将死之人安慰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屠宇来叹这口气。
“我知道,反正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有的心理准备早做完了。”屠宇回答说。
“你这不是挺看得开的吗?我们再死一次你就看不开了?”诀鹰又停下来了,他笑着喘过一口气,感觉自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手脚发凉,精神却还不错,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他很明白,这就是将死之兆。
但是诀鹰毫不担心,死亡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
“你本来应该有很长的寿命的,就活到现在,你甘心?”屠宇扶着诀鹰,也停了下来,问,“背?”
“没事,我还能走,”诀鹰缓了一阵子,感觉还行,也就继续朝着顶层前进,“我都死过一次了,有什么不甘心的,多活了好几年呢,够本。”
屠宇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扶着诀鹰往上走。
“你别不说话我还不知道你别看现在是我们需要你养活实际上还是你更需要我们。”诀鹰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句话,然后才换了一口气。
他真的在竭尽全力地劝自己的朋友。
“闭嘴,省点力气,还剩三级台阶,”屠宇说,“草,哪个傻逼当初修这个楼不装电梯。”
那个傻逼就是屠宇自己,他当时以为可以住在这里的人永远都用不到电梯,所以就原模原样地复刻了这所没有电梯的大学。
他以为,等他们七老八十了,也还能像在学校里一样,爬上爬下。
屠宇真的做过他们能够活到七八十岁的梦,他怀揣着这个自大的梦想,希望、盼望、跪下来求着它成真。
诀鹰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还是在机械地抬腿。
只有屠宇一个人在空旷的楼梯间自说自话,像魔障了一样:“知道我需要你们你们就给我好好活草他娘的……”
下一秒,诀鹰手里的那一本《疯癫与文明》就掉在了楼梯上,书脊砸到了台阶九十度的棱角上,在空中散开了一朵花,又骨碌碌地滚到了台阶下面,摊在那里不动了。
屠宇觉得砸在楼梯上的不是书脊,而是他的脊梁。
诀鹰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屠宇直接背起了自己的朋友,一步跨上了顶楼,脚步轻盈得像一个年轻人,他推开了一扇巨大的房门,将自己的朋友放在了其中一个空的培养箱里。
看着自己的朋友的体温和心跳都还保持着一个正常的水平,屠宇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直起腰,看着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很大,密集地摆放了一百个培养箱。
而这只是“海底之下”的一个房间罢了,这里有数百个这样的房间,有上万个躺在培养箱里的人。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身边的电子屏幕散发着莹莹的蓝光,不刺眼,能让人入睡。
这些培养箱的功能和婴儿培养箱差不多,当时屠宇还对诀鹰戏称:“这就是婴儿的摇篮,你需要我给你开发一个晚安曲陪睡功能吗?”
可现在,他已经分不清这些培养箱,到底是摇篮还是棺材。
在黑暗里,它们看起来更像棺材。
屠宇快速地遏制住了自己不吉利的念头,又走出了房间,从台阶下捡回了福柯的那本《疯癫与文明》,发现书正好摊在了愚人船的那一页。
愚人船。
我是愚人吗?屠宇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他没有再考虑更多,而是又跑回了房间里,将这本书安安稳稳地放到了诀鹰培养箱旁边。
“只有你会拿《疯癫与文明》当晚安曲吧,福柯写的东西谁能看懂啊?”屠宇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撇了撇嘴角,又环视了房间一圈。
虽然屠宇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人都听不到他说话,但是他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晚安。”
话音刚落,屠宇又觉得“晚安”这个词不太吉利。
他想了想,又重新说了一遍:“早安。”
反正现在外面也是白天,这么说也没错。
仿佛外部世界的黎明给了屠宇一点无聊的安慰,“早安”这个词让屠宇的心情明显地好了起来。
黎明早日到来吧,屠宇心想。
本章提到的诀鹰,并不是老诀,而是雷燃查到的那个和老诀同名同姓、半年前曾经和她在基地里交过手的人。
前文具体提到这个人的章节:第六十六章和第八十一章。
《疯癫与文明》是米歇尔·福柯的博士论文,福柯是法国人,所以原书也是用法语写的。
法语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这里可能应该加上“之一”,所以现在国际上很多的重要文件都会用法语写,或者是有法语的版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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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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