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鹰陷入了深度昏迷中,感觉自己再一次摸到了死亡的边缘。
死亡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捕获着生命的光。
他在十年前第一次死去时,身中数弹,皮开肉绽,诀鹰的脑子里只能感觉到疼。
当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还感受到了热意,那是燃烧的战场,正在被烈火吞噬的大地。
死亡是疼痛的,死亡是窒息的。
他没想到自己在海底之下醒过来后,见到了老同学和爱人流泪的眼。
当时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不稳定,睡睡醒醒,就这样走过了好几年的时光。
近一年来情况才开始变好,他从培养箱里出来,爬在地上,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前走几步还会摔下去,然后再站起来,再摔下去。
他背负着一个成年的身体和一个衰老的灵魂,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开始学习如何立足,如何行稳致远。
可他明明早就到达过终点,以至于生命起点对他的吸引力已经没有那样强了。
屠宇希望诀鹰能够长久地活下去,这是属于一个没死过的、活人的想法,诀鹰穿过了死亡之门之后回来,发现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意义。
或者说,在经历了死亡的洗礼之后,他才发现很多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功名利禄如黄沙粪土,家人朋友如过眼云烟,这些东西,不管重头来多少次,不管弥补了多少遗憾,也总有一天要再失去。
赚了钱的快乐,吃到美食的喜悦,和爱人携手的幸福;被欺骗的难过,被殴打的疼痛,被利用的愤懑,被抛弃的仇恨,被留下的无奈;看到的白发,听到的祈愿,摸到爱人抽回的手,闻到海水的气味。
甚至就连当下的感受都不是真实的,那些感受永远地留在了某一个时刻,它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力量,更无法成为死亡阴影下防线,它们阻挡不了对人对死亡的恐惧,无法抹平遗憾,而只是作为人生里的旗帜,标志着人走完了一站又一站的旅程后,抵达了终点。
他明白自己的生命曾经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属于屠宇,属于虞庆,但是已经不再属于诀鹰。
他在别人的期待里,活过了一天又一天,但是屠宇和虞庆两个都是大忙人,能够长久陪伴诀鹰的,是图书馆里的旧书,是头顶上无穷无尽的大海、土地、黑夜星辰,还有一段又一段没有意识的沉睡。
他开始能打架,能像十年前一样,出拳踢腿抱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年轻,又觉得自己早已迟暮,现在站在地上的,是第二次落下去的太阳。
在短时间的清醒与长时间的昏睡中,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意识的黑暗。
那是永恒的黑暗,没有星辰,没有光,没有爱人与朋友,没有军功章,没有燃烧的土地,它只是一片浑厚的黑暗而已。
睡着和死亡是同一种感受吗?诀鹰觉得是的。
所以在他第二次面对死亡的这一刻,他明白自己根本不需要做任何的事情,只需要安安心心地睡过去就好了。
轻盈的睡梦和死亡,对应着沉重的白天与生命。
他稍微清醒了过来,感觉自己正在被人抱着奔跑,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能感觉到风。
十年前,他曾经希望有人能够将他背出火海,至少让他死在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
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在他第二次死亡的时候,实现了一半——风很舒服,就是颠簸的感觉不太舒服。
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快乐了,他心底欢呼雀跃,甚至于狂喜,如果不是危重的状态让他抬不起手臂,他估计要在这个抱着他的人的怀里跳起舞来。
他要快乐地、热烈地、勇敢地迎接死亡的第二次到来。
他正在奔向一堵墙,一堵上下左右都无限高、无限深、无限远的墙*,风在与他送别,他一边跑一边跳着远古时期篝火旁的舞蹈。
不为了祈福、不为了娱神,单纯只是代表了快乐的舞蹈。
如果生命是值得喜悦的,那么和生等同的死亡,没有什么道理要悲伤,在死亡不得不到来的时候——
我代表我自己,告别了一段人生。
我恭喜我自己,走向了永恒的死亡。
屠声将诀鹰的身体放进培养箱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在往棺材里面放东西。
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
海底之下的黑暗与星辰在一同沉默着,既不因为死亡痛苦,也不因为离别哀伤。
屠声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诀鹰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堆泡沫。
他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确定诀鹰是真的死了。
虞庆和屠宇这时才赶上了屠声和时寂的脚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死亡的场面很少会有温情脉脉的告别,或者声嘶力竭的悔恨,这两样东西会发生在死亡前和死亡后,但是死亡的那一刻,时间是安静的。
屠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发现了培养箱旁边的一本书,封面上是法语,他看不懂。
屠宇和虞庆终于追上了时寂和屠声的脚步,却在门口的地方顿住了脚步,似乎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甚至没有力量把最后的这几步路走完。
虞庆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就跪在了地上,还是屠宇将他拽到了培养箱的旁边。
虞庆的脸上都是鼻涕和泪痕,看起来像是一边跑一边哭,而屠宇则是沉默地看着培养箱,不知道他对于这一天到底有没有心理准备。
全场只有时寂看起来没有被死亡影响,他微笑地看着这个巨大的房间,身体姿态放松又舒展,像是回到了家。
屠声瞟了一眼快跪在地上的虞庆,叹了一口气,走了上去,绕过了屠宇,接上了虞庆的两条胳膊。
虞庆竟然对此毫无反应,仍然是呆呆地看着那一堆泡沫。
屠宇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面如死灰,纵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是比起虞庆的心碎,屠宇更像是对自己梦想的心死。
屠声拉了拉时寂的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时寂点了点头,回握了屠声的手,将身后的空间留给了一站一跪的人,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凛风。
凛风探过头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也看见了那一堆代表着无可挽回结局的泡沫,他问屠声,又看了看时寂,表情一派焦急:“怎么回事?怎么又死了呢?这是,怎么,什么……”
凛风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屠声示意凛风下楼说话,在楼下的时候,又看见了身上挂着四挺枪的雷燃。
四个人面面相觑。
雷燃和屠声对视了一眼。
屠声说:“诀鹰死了。”
雷燃冷静地点了点头,她将自己左手的枪递给了屠声,屠声接了过去之后,她又给时寂和凛风各递了一把枪,又给自己留了一把。
“真是刺激的一天。”雷燃简要评价道。
屠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凛风看着屠声,又看着雷燃,再看了看时寂,目光在面前的三个人中来回转了一圈,最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他是在问人,还是在问天。
“能给我们回答的人现在估计说话都困难。”屠声抬起了头,看见了楼顶上,叹了一口气。
“诀鹰死了,也就是说,屠宇说的那个死而复生的技术,还不成熟?”雷燃回想了刚刚在办公室里信息量巨大的谈话内容,问道。
“不,那个技术不会再有成熟的一天了,它快死了。”时寂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在空气中抓握了一下,像是握住了一些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屠声问。
“谁快死了?”凛风问。
“屠宇和虞庆叫它识域,”时寂又将手放了下来,“是一个完全由引力主导的时间场。”
剩下三个人没有人知道时寂在说什么。
老诀通过耳机,精准地捕捉到了时寂说的这句话。
他看着面前屏幕上的监控录像,身边是抱着狙击枪的罗涵,窗外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但是至少,雨暂时停了。
一个完全由引力主导的时间场?老诀皱起了眉头。
引力和时间的关系是什么?他想。
广义相对论里,引力能够影响时间流逝的速度,物体受到的引力越强,时间流逝的速度也越慢。
老诀想起来昨天晚上他的时寂的那一通电话。
时寂问他,为什么是电磁力?
老诀说自己不知道,他说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现象,但是他没有办法解释这个现象出现的原因。
难道答案在这里?
雷燃想问时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突然听到了耳机里老诀的话:“雷燃,开扩音,我要和时寂说话。”
雷燃照做了。
老诀严肃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只听他问道:“引力影响了时间的流速?这是产生意识的原因?墨尔斯只是重塑□□的手段?新□□和意识之间是怎么搭建起桥梁的?”
这四个问题的跳跃性太大了,屠声、凛风和雷燃都没听明白老诀在问什么。
但是时寂听明白了。
老诀的想法是,引力影响了时间的流速,所以可以让人的意识永远停留在死亡之前。
以诀鹰为例,他中弹到死亡之间,可能只隔了短短的几秒,但是因为超强引力的存在,可以让人的意识永远停留在这几秒里,只要引力足够强,那么诀鹰就是在一个无限接近死亡,但是却没有完全死亡的状态里。
老诀认为,寻生用墨尔斯做出了海章猿和泡沫人,而引力将所有无限接近死亡的人的意识保留了下来,但是他不明白,新的细胞,或者说新的□□,是怎么拥有原本已经死去的人的意识的?引力,或者说时间场,是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不,复活的人没有产生意识,或者说,他们的意识不是自主产生的,是被时间场赋予的,电磁力产生意识,引力赋予意识,这是意识出现的两种不同的形式。”时寂对老诀说。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老诀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在呼吸,他的大脑在全功率的运转着,一个可怕的猜测立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时寂的意思是,不管是海章猿,还是泡沫人,他们虽然都是以墨尔斯为动力基础,以细胞构建技术创造出来的生物,这些生物拥有着和地球上其他生物一样的特征,同样以化学能,或者说以电磁力作为活动的核心,但是他们产生意识的方法和一般的生物完全不同,是被“赋予”的。
老诀暂时还不明白意识是如何被“赋予”的,但是有一件事已经板上钉钉、绝无争议了。
如果时寂说的是真的,那么,一个全新的物种已经诞生了。
人类,包括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以电磁力为核心进行运动的,质子和电子决定一切,而这个新的物种——按照时寂的意思,是以引力为核心进行活动的。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以引力为尺度的生命,而在人类已知的范围内,引力和时间又息息相关,引力能操控时间的流速!
那在人类未知的范围内,还有什么东西存在着?
老诀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物种。
这还能被称之为“种”吗?它还属于界门纲目科属种的分类范围中吗?这是属于三维世界的生命吗?
目前来看,它不仅打破了整个世界对于生与死、诞生与消亡、存在与毁灭的定义,他们拥有意识的方式,也令人叹为观止。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
死亡。
——《流浪地球》刘慈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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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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