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虞庆呆呆地看着面前眼前玻璃里的一堆泡沫,感觉闻到了药油的味道。

他今天早上给自己上药,又接到了屠宇的电话,药油滴到了地上,他当时觉得,自己手上的药油像尿又像血。

现在他看着培养箱里一滩棕黄色的泡沫,感觉就像打发了的药油,他甚至都能闻到那一股刺鼻的味道了。

腥臊的尿,粘稠的血。

虞庆对于周遭的一切将近无知无觉,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他只能看到那个散发着暖光的培养箱,他爬过去,双手撑着台子的边缘站了起来,令人惊喜的是,他站稳了。

于是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开始捞培养箱里的泡沫,第一次捞起的一小把泡沫很快就破了,虞庆不死心,然后又继续捞,这一回他捞起了一手的泡沫,他很开心。

然后他把这一手的泡沫往他的后脑勺上抹,他摸到了自己后脑勺上那个还没消肿的大包,仿佛现在他就坐在家里的地板上给自己上药,他没有来到防卫军基地,没有见到诀鹰,总之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现在也仅仅是清晨蒙蒙亮的天气,雨还没有下,他还来得及。

虞庆感觉到自己的头皮被药油浸湿了一小块,他更开心了,他知道只要抹足够多的药油,自己后脑勺上的大包就能好得更快。

他又捞起了一把泡沫,看着泡沫破了一小半,虞庆的心里有些慌张,要是全破了,药油就没了,他后脑勺上的包就好不了了。

所以他的右手又开始往自己的后脑勺上抹泡沫,左手同时伸进了箱子里,想捞上来更多的东西。

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给压住了,这让虞庆根本没有办法动弹,他生气极了。

他娘的,谁拦着他?

虞庆回过头,看见了屠宇。

屠宇在哭。

虞庆心里鄙夷对方,现在只是打雷了而已,还没下雨,识域虽然在衰弱,但是诀鹰还没死,他不是刚刚答应了屠宇要去救人吗?屠宇为什么要拦着他上药出门?

他刚想问屠宇为什么要哭,一开口,突然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热,再一摸,虞庆发现自己也哭了,泪水和泡沫混在了一起。

随后,无穷无尽的愤怒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像岩浆一样灼烧着地表,寸草不生。

他愤怒得发了狂,刚刚被接回来的肩膀向上一顶,挣开了屠宇的手,他向屠宇撞了过去,却没想到他自己刚刚借到的力气一下子就没了,虞庆在屠宇的面前摔了下去。

屠宇没动,他还是在看着那个培养箱,眼泪从屠宇的眼睛里掉出来,没有声音。

虞庆的双手撑住了地面,他在想办法给自己借力,让自己再站起来一次。

结果他没有成功,虞庆的手无奈地抓握着地面,想靠摩擦力,或者别的什么力站起来,都是徒劳无功。

他着急了起来,这一回连脚都在用力,他拱起了自己的下半身,两只脚无意义地在地面上滑动,脚上的皮鞋被他蹭掉了,露出了黑色的袜子。

怎么样都不成功后,虞庆越哭越凶狠,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到了地上,哭声震动了屋顶,震动了整个海底之下,却没有能吵醒任何一个沉睡着的、或是死了的人。

过了一会,虞庆停止了挣扎,但是他还保持着下半身拱起的姿势,头朝下,屁股朝上,像一只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他努力地让自己的注意力保持在今天早晨,努力地、甚至是刻意地不让自己再往后想,竭尽全力地当之后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他的肌肉紧绷着,像是已经不知道怎么样放松下来了,直到他感觉有人把他从地面上捞起来,他又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松手!放……放开我!”虞庆哭叫着。

屠宇没理他,一把把虞庆半拖了起来,压着虞庆的背,让虞庆看向了面前的培养箱。

虞庆大喊一声,闭上了双眼,但是他没有办法闭上双耳。

屠宇在虞庆的耳边说:“他死了,诀鹰死了。”

虞庆不挣扎了,像是彻底死了心,屠宇一松手,他就跌坐到了地上,依靠在屠宇的腿边,呆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滩泡沫,嘴里喃喃自语:“死了,死了……”

巨大的房间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地“死了”,让这个本来就像停尸房的房间看起来更加鬼气森森。

一个又一个培养箱,就是一口又一口的棺材,里面躺着的人,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死人。

虞庆狠狠地抓住了屠宇的双腿,说:“你不是让我来救人的吗?我来了!我在救人!还有救!还没死!能活,能活啊!”

屠宇闭上了眼睛,眼泪却流得更多了,一颗一颗地眼泪砸在了虞庆的脑袋上,砸得虞庆手脚发凉。

他看着那一滩棕黄色的泡沫,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看着爱人的尸体。

这个认识让他心脏直直地坠下了深渊,他张了张口,眼里又涌出来了一泡眼泪,眼泪模糊了他的视野,让他只能看见一大团暖黄色的光。

虞庆无意识地张着嘴呼吸,他的鼻子被鼻涕堵住了,眼睛被眼泪泡发了,耳朵旁传来了“嗡——”的一声长鸣,像是医院宣判人体心脏停跳的机器,在活着的人心里留下的、永恒的警钟。

虞庆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才看见屠宇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两个人肩并着肩,互相依靠着,看着透明玻璃里正在逐渐变小的泡沫,就像是在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一点一点破碎。

虞庆感觉自己的腿已经麻了,但是他还是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腿弯了起来,垫在了自己的下巴下面。

空旷一片的寂静里,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两个人就像守灵枯坐的人,固执地看着烛火下故人的影子。

“你还行吗?”屠宇问。

虞庆张嘴说了两个字,但是没有任何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传出来,他失声了,但是虞庆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说:“……还……行。”

“你是怎么想的呢?”屠宇没有转过头,他仍然在看着诀鹰。

虞庆咽了好几次口水,感觉自己嗓子没那么紧了,开了口,发现还是说不出话,他又试了一次,传出了一点声音之后,才回答了屠宇的问题。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的。”虞庆说。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一直没来海底之下的原因?”屠宇问。

“我,和他,”虞庆指了指面前的玻璃,“我们在之前就讨论过,他要是又死一次,怎么办?”

屠宇安静地听着虞庆沙哑的声音,没有再开口询问什么,疑问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有意义,而面对死亡,不管是对着活人还是死人,再多的疑问也没有必要了。

“当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他希望我身体健康,”虞庆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今天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然后,他建议我做点脱敏反应,他说他沉睡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我就算每天都来也没什么用,所以他建议我们减少见面的次数,让我和他都能够适应死亡,不要再像第一次那样,第一次他死的时候,我……我没什么准备。”

屠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人都傻了,他心里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和虞庆的那一通电话。

他当时以为虞庆一心一意地想做人类的上帝,只想着研究海章猿,早就已经不在意旧人的死活了,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层原因。

可是,如果是这样,刚刚诀鹰在看到虞庆向时寂下跪之后,又为什么那么失态?

屠宇努力地回想着刚刚的场面,这个十分钟之前的场面回想花费了屠宇将近半分钟的时间,他几乎想不起来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只能想起来自己和诀鹰几十年前的大学生活时光。

走马灯有没有出现在诀鹰身上,屠宇不知道,但是他感觉,自己现在正在走一遍诀鹰的走马灯,他看着自己好朋友的一生,只想隔着死亡的冥河,对诀鹰说一句辛苦。

为和平做出贡献的你辛苦了,为了我和虞庆努力活了那么久,辛苦了。

屠宇终于想起来刚刚诀鹰说过的话,他当时说,虞庆求婚的时候都没有跪他,诀鹰是因为这个生气吗?

屠宇想了想,恨不得冲回到几十年前,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虞庆单膝下跪,反正当时屠宇也在旁边。

但当时虞庆没跪,是因为还没到跪的时候,诀鹰就答应他了。

回想到这里的时候,屠宇感觉自己眼眶一热,朋友逝去的悲伤终于是彻底压倒了梦想破灭的绝望,屠宇抹了一把脸,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不是的,诀鹰不是因为这个生气,屠宇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虞庆,看着对方对着玻璃流泪,嘴角却还带着依稀的笑意。

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悲极生乐。

诀鹰以为自己和虞庆已经对死亡达成了共识,但是却没想到一直没来见他的虞庆,心里一直很紧张,更没想到虞庆不但没有脱敏成功,还当着诀鹰的面,求时寂救救自己的爱人。

诀鹰想让虞庆放下他,虞庆想让诀鹰以为自己放下了他。

这两口子都想让对方过得好一点,可惜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

但是先死的人总是有特权的,诀鹰从此之后,再也管不了虞庆过得好不好了。

屠宇又想起来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虞庆问屠宇,诀鹰有没有提起过虞庆,屠宇还洋洋自得地告诉虞庆说:没有。

他十分后悔,自己当时应该说有的。

但是屠宇随后就发现,不管他的回答是有还是没有,结果都没有什么区别。

屠宇又抹了一把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哭得那么多,诀鹰要是看到了,估计就得笑死他了。

诀鹰面对死亡,都那么勇敢,要是看见屠宇哭成这个鸟样,肯定会狠狠地嘲笑他的。

诀鹰要是看到了……

屠宇彻底放弃了阻止自己哭泣这件事,他任由自己的眼泪流淌,抽泣声唱着古里古怪的调子,回荡在每一个沉睡的人的耳旁。

随便吧,嘲笑就嘲笑吧。

你回来看一眼吧。

你回来,再看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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