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林间影影绰绰,湿地上满是松针和潮湿的落叶,那种特有的腐烂和发酵的草叶味道灌进鼻腔。不时有几株散发着暗光的植物,像是指引的明灯般长在树下。
维斯佩尔没有时间去研究那到底是什么魔法植物,只能铆着一股劲,咬牙往前一直跑,一直跑。
终于,维斯佩尔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这里,应该够远了吧……”她喘着气,确认过四周无人后,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慢慢坐下,“我得休息一会儿。”
尽管卡莎特意施加过魔法,可这双靴子还是很不跟脚。维斯佩尔脱下它,借着魔族优越的夜视力,看清了脚上的惨状。脚底是下午时被石板路硌出的淤伤,后跟则被这双破靴子磨破了皮。
疼倒也是其次,她在训练里受过更严重的伤,而现在主要是,她很想念她的国家。
维斯佩尔望着头顶广袤的繁星,猜想着她的失踪大概会引起王国的动乱,在边远之地避世休养的老魔王可能不得不重新执政,又或者,哥哥从地下城退出来,暂时接过她的王位。无论是哪一种,等她真正能返回,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必须快点回去。
肚子也饿了,维斯佩尔从袋子里拿出卡莎给的面包,咬下一口。面包干瘪难啃,还发着酸。不仅如此,随着“咯”的一声脆响,细小的硬物硌疼了她的牙齿。
“呸!”维斯佩尔恼火地吐掉嘴里的食物,“这破世界,连面包都做不好。”
维斯佩尔盯着这块看着更像是石头的玩意儿,下意识地划出物质变换的咒语——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刻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魔王宫里刚刚做好的迷迭香火焰牛排、水晶沙拉,涂过一层奶霜的烤小馅饼,还有香气十足的龙血麦酒,最好加上一小盘冰镇过的宝石葡萄。
好想回去。
维斯佩尔强忍住眼里的氤氲,用力吸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临近河流的缘故,夜风变强了,林中的土腥味更浓烈,其中,还隐约夹杂了些魔力的气息。
她顺着气息的方向疑虑地回头——顷刻,一道白色的光刃骤然而至。
追踪术!
维斯佩尔反应极快,凭着本能扑向一旁,而她刚刚所在的地方,一截稍低的树枝已被割断,“啪”的一声砸落在泥地。
“找到了!在树林里!没走远!”
“乖乖给我出来!”
从里奥瓦列村的方向传来了火把的气味,并渐渐浓烈。
维斯佩尔望见一小队的士兵,正举着火把在林间穿梭,还有一个魔法师仍在村中,正是他展开的追踪咒语。维斯佩尔想都没想,慌忙套好鞋子,拎起斧头,跌跌撞撞地往河流的方向跑去。
头顶是夜行禽类被惊飞的嚎叫,光刃紧追不放,在她跑过的地方炸开一道道泥花,直奔她的后背。
“怎么阴魂不散呐!我不是女巫!”她没命地跑,边跑边骂。
这林中的泥地寸步难行,脚上的伤口让她狼狈不堪,一不小心,她便被埋在腐叶里的树根绊倒。维斯佩尔摔了个天旋地转,沿着坡地的弧度翻滚下去,直到背部重新重重撞上一棵河边的大树。
“疼死我了!”她哀嚎着,慌乱爬起,手上的斧柄沾满湿泥和汗水——她不敢松手,无论什么情况,不要松开武器是战斗常识。
正当她以为因此而躲开了追击时,维斯佩尔却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我找到她了。”
星光下,一把散着寒光的利刃斜斜地横在她的脖前。
“什么时候接近的,竟然没有气息……?!”
维斯佩尔凭着与魔物战斗的经验向后肘击,左手推开对方持剑的手腕,用力擒住的同时转身,右手已抡起斧头。
“洛坎抓到她了!”另一个士兵吼道,“快去!”
脚步声全都往这个方向聚集而来,一团更快的光球越过层叠的树林,正正降临在维斯佩尔的头上。
耀目的白光映亮了维斯佩尔面前敌人的长剑、皮甲、还有一头鲜艳的红发,也映亮了维斯佩尔滑落兜帽下那双尖尖的黑角。
“你是?!魔物?”洛坎吃惊地喊道。
“呸!你才魔物!我可是——”维斯佩尔将对方猛推在地,右手的斧头利索地往下落,连人带皮甲钉在了粗壮的树根上。
等等,这个魔力气息是——维斯佩尔瞳孔一缩,她迅速拉开距离,以便看清地上的洛坎。
“哦?你不是人,”维斯佩尔的语气里有些许兴奋,“难以置信,在这个世界,你这种生物还没灭绝?”
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幻化成血一般的红,这是感应到珍贵猎物时出现的本能反应。
洛坎抽了一口气,没有作答。他也有一双红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维斯佩尔。他并不怕她,维斯佩尔看得出来,他在观察她,似乎同样在确认着什么。
“不好,她把洛坎制服了!”其他追兵不合时宜地赶到了。
维斯佩尔啧了一声,快速拉起兜帽,没有再顾及洛坎的身份,只一脚踢起地上的长剑,手一抓一转,长剑已架在洛坎的脖子上。
“别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割断他的喉咙!”她大喊着威胁道,“我不是女巫!你们别再跟过来!你!叫洛坎的!把手举起来,别再想着偷偷施法!我知道你会魔法!”
“别动手。”洛坎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维斯佩尔手中的剑刃不自觉往他的脖颈上靠紧,在皮肤上压出一道血痕。她勉强忍住要驯服他的魔族本性,下一秒,她听见了魔力聚集和弓箭拉紧的声音。
维斯佩尔反手将剑顺着男人的身旁一划,眼睛一亮,随即用剑尖迅速挑开他腰间的剑鞘——连带挂在那里的钱袋一起。她捞起这些战利品,在箭矢擦破空气前,转身就跑。
“她跑了!”
“乖乖就范!我们不会下杀手!”
四周早已没有了路,维斯佩尔不知道,被魔法师施加过隐身术的士兵们早就埋伏在树丛里。此时,他们都现出身形,顿时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维斯佩尔被困住了。
她一步步后退,不断挥动长剑挡下箭矢,可士兵紧追不放,她身后已是潺潺的河水,没有了路。
洛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斧头下挣脱出来,魔力正在他的指间凝聚。
“不许!”维斯佩尔当机立断,她的剑直指洛坎和面前的士兵们,另一只手学着洛坎的模样,凌空作出施法的姿势,大喊道:“再靠近,我就要跟你们同归于尽了!和这个村庄一起!”
虚张声势,在某些时刻是格外有效的,尤其是在敌人不知她的真实情况,却又能感应到她庞大魔力的情况下。
“等等!”这次,竟然是洛坎吼出声,他手中刚成形的魔力溃散了,“等等,别轻举妄动。这只山羊怪身上的魔力的确很特殊。”
“山羊怪?”士兵们骚动起来,“你确定吗,洛坎?这分明就是女巫!”
“你才是红发妖怪!”维斯佩尔当然不会傻愣着等他们讨论,她回敬洛坎一眼,转身便跃入河中。
河流的速度极快,维斯佩尔抓到一块浮木,本以为能踩到水底,淌水前行,但水位比她想象中高得多,且秋天的河冰凉砭骨,就是皮糙肉厚的魔族也难以忍受。
“真见鬼……”她挣扎着,连维持呼吸和神智都成了吃力的事,好不容易才终于将长剑横在浮木上,腾出手来把钱袋收入布袋里。
冰冷的河水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鼻腔和口腔,她奋力地让自己浮出水面,寻找能上岸的办法。
这条河太宽了,河床顺着山的方向往下延伸,她早就被湍流冲到了河中央,根本没有可以攀附之物。维斯佩尔当机立断,决定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抱紧浮木,努力去适应被水流冲刷的颠簸感。
她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耳边除了潺潺的水声,就是她的喘息。两岸的景致变幻过几次,但四周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终于,远处出现了光,有袅袅的白烟飘散在林地上空。河水的流速变慢,似乎是改变了流向,河岸的距离不再遥远,维斯佩尔的手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维斯佩尔一咬牙,用尽力气爬到岩石上,稍作喘息后,向着不远处的岸边游去。
“嘶——阿嚏——”她趴在松软的泥地上,全身湿透,止不住地打着哆嗦,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这片林中弥漫着植物和食物的香气,让她越发感到又饿又冷。但是,她现在有了钱,也可以去找一个能安身的地方了。
最好能在找到治疗师后,美美地睡上一觉。边这么想着,维斯佩尔拧干身上的衣物,背好长剑,拉紧兜帽,朝着唯一的亮光踱去。
这是一个位于河下游的中型城镇,远远地能望见褐瓦铺就的三角屋顶,烹饪香气的炊烟从那里飘来。维斯佩尔拖着沉重不堪的脚步,踏上了一条通往城镇入口的石板路。
这当然不再是卡莎让她前往的那一座,但维斯佩尔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到河上游去了。但是,如果目的只是开启试炼之路,倒也不一定要卡莎指定的治疗师。
提起卡莎,维斯佩尔想起那封信。果不其然,纸张已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只依稀还能感受到一丝卡莎的魔力。
维斯佩尔为自己的倒霉叹气,边盘算着,边小跑跟上路前方唯一的行人。那是一位拎着镰刀的农夫,他垂下的那只手里拽着两只还在淌血的野兔。
“不好意思,”她鼓足了勇气,模仿着村民一贯的客套语气,沙哑地问道:“这位农夫先生,请问……您知道这座城镇有旅馆和治疗师吗?”
农夫狐疑地回头,但在看见满身湿透的维斯佩尔那一刻,似乎看出来了这是一位落魄的旅人。
“噢,噢。”农夫热心肠地不再多问,“有,咋没有呢?旅店就沿着主路走,在铜锤铁匠铺的旁边就能找到。”
农夫又上下打量了维斯佩尔一眼,像是怕她再出什么意外般咂了咂嘴,只用镰刀尖指了指城镇围栏:“孩子,你这模样怕是先找治疗师的好。这一带最好的治疗师就住在镇外,沿着围栏一直走,右手边有一条岔路,岔路边有一座木屋,门前种着两株圣光草。对,就是夜里会发光那种。”
维斯佩尔正要开口道谢,农夫却不等她开口便打断了她,“别在这磨蹭了,”农夫催促道,“塔莎是个倔脾气……你求求她。”
木头房子?塔莎?她会跟卡莎和伊莎有联系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的治疗师取名字都得带个“莎”字?
维斯佩尔在幽暗的小路上走着,脑袋渐渐变重,身上也冷得不行。
在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终于来到门口装点着两株发光白草的木屋前。她正要抬手,脑中却想起农夫的话,“你好好求求她。”
只求治疗已经如此难,那如果她开口就是让素不相识的塔莎教导她魔法呢?麻烦的事真是一桩又一桩,维斯佩尔感到一阵无力。
三声叩门声落下,木门兀自敞开,有重击声从屋内传来,像是木棍粗鲁地砸在地面。
“滚!都给我滚!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死了不用告诉我!没死就回去等着!听不懂人话?”
维斯佩尔被这声怒吼震得脑中一片空白,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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