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英酒醒之后,一切都记得清楚。
他既记得沈丽予靠近自己,拉着他的手,更记得女孩当时的神情。细想之下,原来女孩对他一直是有所回应的。
他原想给女孩多一些时日考虑,晚一些再去找她的。
而柴府里的人,忽地在传皇城里的一桩风流韵事。最初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佳话,后来故事的画风却从寻常会面变成了暗约偷期。无论是谣言还是议论,被一群人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之后,都变得不堪入耳。
当谣言传到柴英那边时,他立即就猜到谣言说的是他,也是沈丽予。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对是否有人真去怀疑到他和女孩身上,柴英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必须立即去找沈丽予,必须去给女孩和她的家人赔罪。
他在夜间纵马而去,直奔沈府。
可是通传的家丁进去半晌都不见出来,柴英心急如焚,遂冲了进去,然后就在前堂听见了沈丽予和家人的交谈。
柴英没有立即进去,但也没有离开,因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听到最后,他激动地推开门,无礼地却无比真切地喊出了那一句。
他愿意!他真的愿意!
那一屋四人皆惊愕不已,看着他先跪在沈丽予身侧,面向三位长辈赔礼致歉,然后听着他对沈丽予流露真情,说他愿意陪她去西域,守在她身侧,就如那位匈奴妻子陪伴汉博望侯一样。最后沈将军起身,仿佛在看一个傻孩子那般,亲自将他送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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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郁闷地回到自己房里,心想今晚原本可以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对答与考验,让家人成全自己的心愿,却不曾想,自己没等到家人的回复,却等来了柴英倾诉衷肠。
她撅着嘴,坐在榻边,鞋也不脱了,双脚盘上来,双手环抱于胸前,很生气,可想不通该生谁的气,只能像一头老黄牛,鼻子呼呼地吐气。
林丽推门进来,看见女儿在生闷气,搬来一张木凳,坐在榻边。不知不觉,从前她怀里那个娇小可爱的女娃已然长大成人,有了想做的事,有了向往的人。
那日父女俩全身脏兮兮地从山林里回来时,整宿未眠的林丽松了一口气,可随即便感染了风寒,病了一阵儿。
沈清嵘只顾守着她,被问女儿在山林里遇到怎样的事也不肯讲,也不许她问。
不是今夜听见君姑提到了柴英,她都不知道,原来那时不仅遇见山匪,还遇到一个男孩。
可是,那个原本对自己无话不说的女儿,如今遇到了困扰的心事,怎么不和她说了呢?
林丽问道:“这里只有我们母女二人,你与我说真话,是想清楚了,想好了,要去西域,对吗?”
沈丽予非常认真地点头。“母亲若是不信,女儿愿意发毒誓!”说完,她举起了一只手,伸直了三根并排的手指。
“好。”林丽笑了,按下女孩的手,又摸着女孩柔软的小脸,问道:那柴英呢?若他真愿意陪你去西域,你作何打算?”
沈丽予沉思半刻,苦恼地道:“他就这样忽然闯进我的心里了。我对这个人,一直不明白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想,心里时常是乱糟糟的。”
“你不愿他陪你去西域吗?”林丽又问她,偏头看女儿的脸。
沈丽予也看向母亲的脸,想了许多,却问道:“母亲,您在府里,有没有觉得被困住了,或说,觉得失去了自由?”
林丽一惊。她那些相似的问题,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就连沈清嵘都不知道。她的确偶尔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沈清嵘,自己的人生会否就真的比现在多了自由?可无论选了怎样的人、怎样的路,后悔是无用的。更何况,她是心甘情愿地踏上这条路。
林丽摸着女儿的额发,避开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对女儿道:“你是不是觉得,女子一旦嫁人了,就会被困在深宅大院里?”
沈丽予睁圆了双眼,猛地点头。
“有些女子择婿,会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也会有女子嫁人,会与郎婿一同游历山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也是有责任的。人活一世,一切选择都是在权衡,有得必会有失。”林丽点了点女儿的小脸,道:“但你啊,现下该想的,不是你会否失去自由。”
“女儿愚钝,还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沈丽予边说边摇头。
“你既有志远游,且意向坚定,我信你一定能达成心之所想。”林丽道:“而我也看得出,你是喜欢柴英的。他如此真诚,既喜欢你,又愿意陪你一起去做你最想做的事,你为何不留住他呢?”
沈丽予又低下了头,对母亲道:“他与我情形不同。柴英的兄长体弱,父亲是西州都护,与他的母亲分居两地,且都不在兄弟二人身边。他若走了,谁来看顾他兄长呢?”
林丽听见背后竟然有这样的缘由,最终还是和女儿一样陷入沉默。
这时,沈清嵘突然推门进来了。
他端进来三碗甜汤,想和母女二人一起喝汤聊天,却被林丽重新推了出去,留女儿单独好好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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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二人回到自己的寝居后,沈清嵘放下甜汤的餐盘,从背后一下抱住林丽。他的脸贴在妻子的耳坠边,箍得她越来越紧。
林丽见他不说话,勉强地转过身,摸着丈夫脸上的小凹印,问道:“你站在外面多久了?”
沈清嵘没答她的话。
林丽揉了揉丈夫的脸,道:“多少年前,我就与你说好的。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沈清嵘再次面贴面地将林丽整个人都抱入自己怀里,生怕自己松手,林丽就会飘走一般,道:“是我自私,非你不可。”
林丽道:“那我也自私,非要嫁你,就要你觉得欠我。”
沈清嵘半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诶,好啦,好啦,”林丽被丈夫箍得生疼,拍了他好多次,才从那喘不上气的怀抱中松开自己,抬头道:“丽予和柴英的事,你怎么想?”
“如果丽予喜欢他,那就随女儿的性子。丽予做怎样的决定都可以。而且那个年轻人,我一直觉得还不错……”沈清嵘想也没想,憨憨地回答。
林丽松开丈夫的手,坐下来,端起甜汤喝了一口。
沈清嵘紧紧地跟在妻子身后,把凳子搬得离她更近再坐下,道:“你呢?你觉得柴英如何?”
“我只担心,这年轻人一时兴起,因为喜欢丽予,所以满口答应要一同去西域。”虽然这般说,但林丽也觉得柴英那孩子的眼神,并不是说说而已。
沈清嵘憨憨地问道:“那我去问问他?”
“你现下就是问上一百次,那柴英也会答一百次愿意的。”林丽垂下目光,望向那一碗满、一碗未满的甜汤,道:“就让丽予自己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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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盘腿坐在榻上,半晌未动,松开时,两条腿都麻了。
饿了,想喝甜汤。
她痛苦地摸到桌旁,手碰到碗,已经凉了。她只好端着碗,再摸进后厨,找个热着火的小灶热一热。
进去一瞧,发现表兄正窝在后厨的长桌上,吃着自己热好的饭菜。不过,他没掌握好火候、时辰,饭菜是外面热、里头凉,于是只好跟着表妹的那碗甜汤一起回炉再热。
王檀坐在小灶前,望着红黄的火光,听沈丽予讲今晚发生的所有事。
“居然是你们俩!”王檀听完后,很是惊讶,倒不是因他信了那谣言,而是因为宋玉栀居然是对的,那他赢来的那坛酒怎么办,已经喝去一半了,诸如这些。
沈丽予没理他,发着呆,继续胡思乱想。
“你这个人,想太多。这放到要紧的事上,可以救命。可放到情爱的事上,可就要命了。”王檀站起身,揭了揭锅盖,水好像还没煮开,又坐下来,接着道:“说到底,你二人情投意合,别的家人什么的事,有何难的,你与他一起想办法解决不就成了?这做夫妻啊,不就是同甘共苦吗?”
沈丽予撅起小嘴道:“我二人并未结亲,谁与他是夫妻了?”
“柴英都打算和你一起去西域了,这不是板上钉钉之事么?”王檀手心拍手背,言之凿凿。
沈丽予道:“他已经是大瑞将才,志在朝堂,怎能和我一起去西域呢?”
“唉,你明日随我出去一趟,你便知晓了。”言罢,王檀又心急地去揭锅盖,水仍没开,又弯腰去看小灶里的火,原来早就灭了。
翌日,王檀带表妹去了一趟王家附近的酒楼。坐下半日,她听见许多事,然后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王檀不知后来见到了什么人,扔下钱后,急急地就跑出酒楼之外。
剩沈丽予一个人心事重重,如一缕执念极深的幽魂般,飘回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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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娘子,主母请您过去一趟。”一个仆人来门前传话。
沈丽予进屋后,坐在软垫上,靠着祖母肉乎乎、软绵绵的肩膀上,觉得今日异常地疲累。
秦氏给她递了一块毕罗,刚炸出来的,软酥又香口,很好吃。这一小块毕罗总算给了小孙女一点精神。
秦氏问道:“你今日去了哪儿?”
“兄长带我出去了一趟。”沈丽予拿起另一块毕罗想放入口中。
秦氏道:“柴英那孩子早上来过了,你知道么?”
沈丽予的手立即停了,对祖母摇了摇头。
“他好像就是在府外站了会儿,被家仆看见后,只问了些有的没的,就走了。”秦氏低头看小孙女,道:“你想得怎样了呀?”
沈丽予一下又蔫了。
“听祖母给你讲个故事如何?”见孩子点头,秦氏将长袖捋了捋,轻轻依着坐靠,讲了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
天上曾经有一个神仙,叫做狨。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令四海八荒的妖魔鬼怪都闻风丧胆。但大家最害怕的,还是狨的手上有一把又大又重、无比锋利的长矛。听说,这把长矛的手柄是从一只上古神兽的身上拔下的骨头做成的。长矛上的红须是从一个千年厉鬼脸上拔下的胡须,上面是被无数活人的鲜血染红的。但没人知道,长矛的刀刃是由什么做成的。狨也不准任何碰这把长矛。
有一天,狨喝醉了,倒在神殿的地上。他殿中的仙仆一直对这把兵器十分好奇,趁着狨睡着,便去摸了摸长矛的刀刃。那原本就金黄明亮的刀刃却突然就发光了,把仙仆吓了一跳。等他慢慢地爬过去看,竟然在刀刃里看见一个女人。仙仆认得里面这张脸,她是狨几百年前在凡间的一个情人。
当时,在最远的海里出现了一条蛟,搅得海水汹涌无比、波浪滔天。海岛的居民不堪其扰,于是跪在地上,祈求狨为它们收服这条蛟。在海中打斗时,狨被蛟身上的鳞片刮得浑身是伤,掉入了海里。
没想到,蛟却伸出长长的尾巴,把狨从海里捞了起来。原来,蛟根本不想和狨打斗。它是那片深海里唯一的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可有一天,蛟发现了人。它很开心,在海里扑腾翻滚,想和人一起玩。
蛟以为人把狨从天上叫下来,是为了陪它玩。狨掉入了海里,蛟便把狨捞起来,在一片无人的小岛上,幻化了人形,给狨渡了一口气,把他救活了。
狨醒来以后,看不见蛟,只看见一个女子。他还发现自己那把长矛的刀刃断开了,自己的法力也消失了。女子一直安慰伤心的狨,陪在他的身边,为他疗伤。长久的陪伴,狨爱上了她。狨在这个岛上和女子一起生活了三年,相濡以沫,恩爱无比。
有一天夜里,狨在床上醒来,发现情人不在旁边。他走到高草后,只看见了一条蛟,正用他长矛的残片往身上刮下一块块的鳞。狨感觉自己的法力一下回来,他抽回长矛,将蛟打入了海里。
狨在岛上找了又找,找不到情人,遗憾地离开了,回到天上的神殿。他每个月都要去那片海域里找一找,看能否再遇情人。
一日,狨忽然听见海岛的人在欢呼。他下去一看,发现岛上竟躺着那条蛟,身上坑坑洼洼,已死去多时。岛上的人举着刀和斧,把蛟开膛破肚,居然在蛟的肚子里发现了一个粉嫩的娃娃。
这时,狨手里的长矛发出了片片金光。狨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情人就是那条蛟。她褪下自己的鳞片,修好了他的长矛,而且还怀了他们的孩子。狨懊悔不已,把孩子带走了,从此再没有爱过另一个人。
“讲完了。”秦氏望着小孙女的反应,又看了看身后的阿蓬。
沈丽予沉思许久,眉间的愁云已然消失了。她立即站起身,把手中那块毕罗放下,拍干净手,边跑出去边对里面喊道:“祖母,我出去一下!很快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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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仅剩主仆二人。
阿蓬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您今日为何说起那女人?”
秦氏原是闭目养神,听见老媪的话,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远处,道:“她都死了三十年了。说说也不会活过来。”
阿蓬道:“可您会见到她的孩子啊。当时您就该让我把那女人的孩子扔咯!”
秦氏冷冷地道:“扔了,我也许就怀不上清嵘了。”
“这算什么以胎养胎的偏方?是大人负了您,给自己找的借口!和异族女子生的种,为何要带给您养……”阿蓬叨叨地说得不停。
“负了我?”秦氏冷哼一声,道:“大人何曾负我?只不过他的心,掰成了两瓣,又分多了一个人而已。”随后,整间屋内都是秦氏凄厉的冷笑声,凛冽森然,割破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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