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与秘事

要想由旗德去往景阳,按最短的路线来走,必须途径**宗族其五家所执掌的都城。

除了最先经过的,以南方最大商贸重镇著称的旦焦之外,其余几大沿途城镇特色迥异。初次离家的墨铸小主人终于得以见识到,各大宗族果然不负盛名,各自有其所长。

旦焦的下一程是充满尚武精神的鸣丰城,以盛产兵刃的晏家为中心,各大江湖派系盘踞临近,好武斗与攀比利器。重禹境中半数之上的利器都出自晏家,也难怪受到江湖人士的尊奉。

中部有建筑雄伟气势恢弘的徽城,由极其重视礼数的宫家统御。宫家是各家之间的和事佬,因宫家发源最早,各家卖其个人情,勉力被奉为一众宗族之首。彼此不说破的是,宫家尊崇礼教的形式之下,不乏罔顾习授之道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向北是宣家治理的,文人意气浓郁、满街书屋遍布,搜罗尽天下典籍的业宝城。宣家更是独拥一座武典楼,藏有天下绝学,实乃习武之人的朝圣之地。

继续往西北而行就到束嵩城,百姓仿效嗜花如命的秋家,应运天道四季节律,精心栽培各色花草,使城中街道繁花似锦,全年都能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这对于从未离开过出生之地的女孩来说,是多么绚烂的光景!只可惜去途遥远,不便在途径都城耽搁时日,马不停蹄半月有余,终于来到了以琴瑟之音文明遐迩的景阳城。

景阳城域本不大,管辖范围却甚为辽阔。三面环山,草木高大茂密,有重禹境最奇峰之称的九子岩坐落其中,山林风光无处堪比。更为独特的是,此地极寒之季产出的冰蚕之丝,柔韧俱佳十分耐久,不仅能够辅以本地各式木料,搭配制作出品质上乘的琴器,甚有武者将其作为暗器操用。

葵家历代在景阳独霸一方而又独立无援,这里没什么江湖势力能为葵家所用,与其他宗族相比自是势单力薄。大概是这最北最寒之处气候恶劣,不受其他势力青睐,因此显得与世无争。

初到景阳界内,牧梓澄就感受到了这北方之地与家乡的极大差异。

纵马越过与束嵩毗邻的山头之时,可以俯瞰景阳整个地界。近处是一片青黄原野,平坦旷远叫人心境开阔。远处有高山树海,林原深广,不似有人烟足迹出没,恍惚间与墨铸山林的趣味有那么一些相似,只是极目之处有整片青天为托,尺度不知比墨溪山大了多少倍。浑然天成的漫野之中,景阳城孤零零自处一隅,显得如此渺小落寞。

清明向她简要地述说起这座都城及葵家的历史。

听来很是好奇,清明对这里的描述就像土生土长一样,可细问之下他却说,不知自己生在何处,也没听他提及与此地有何渊源。或许他常年混迹江湖,摸清了每一处风土人情,自有见地。

有了清明的引领,牧梓澄对这里的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听他谈起景阳享誉全境的曲乐与琴器,她忽而念及娘亲的心头之好正是弹琴奏乐,心中泛起波澜,问出句不着边际的话来:“如你说的,景阳地处这样偏僻,极寒极冷,这里的人怎还有闲情吟唱弹琴呢?”

清明一听笑了起来,以她的阅历不能理解才是对的:“人越是处于萧瑟境地,越是喜欢喧闹,需要欢愉。”

对方听了这回答,微微侧了脑袋:“你是说,生长在环境恶劣之地的人喜欢热闹?”

看着她那无辜的眼神,清明摇了摇头:“是内里苍凉的人需要安抚。你看多少悲怆、凄美的好词好曲,也是多亏有这样的情,这样的景。”清明不禁忆起了曾听过的那些叫人心碎的曲儿,处身安逸的乐人,万万谱不出那样的曲调、唱不成那样的音色。

牧梓澄摇头反对:“我见你惆怅的时候可不喜欢热闹嘛。”这话摆明有所指,她却不止步于此,自说自话,“我听我娘亲弹得,可都是欢快的曲子呢,怎么都不像你说的......”

女孩细数着心中的种种矛盾,清明苦笑着,已经不知该如何向这位,未曾经历过纷繁世事的少主一一解释了。他耐心地听着她的诉说,却不打算再做声,心想着等到她有机会亲身经历更多的事情,那时她一定会得到自己的答案。

清明虽然没有生长在此处,却十分能体会那份苍凉的心境。

他对景阳的熟知来自小寒,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常听她提及景阳的故事,他那时还羡慕她,有个能够追忆的故乡,不像他,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从前。他转念记起这城中还有一位小寒的故人,那是养育了幼年的小寒,却与她没有半分血缘的养母。

得找个机会去探望她——他心中盘算着,自当是替小寒尽些微薄孝心。

可他不知一年来,景阳城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葵家历年来,倾其家力为百姓图谋发展,在城中威望甚高,也被众民寄予厚望。可自从宗主一年前,突然抱恙隐居别院之后,景阳城众纷纷陷入不安,只因宗主继承人迟迟未定,两位公子似乎为了宗主之位明争暗斗。城众二分对立,一派支持常年病弱的长兄传承家业,另一派赞成让年轻有为的次子撑起门第。大家背地里窃窃私论,却谁也瞧不出,宗主到底对哪位公子更为青睐。

两位刚来景阳的他乡人对此毫不知情。

对于所到的这座城池的寄望,清明与牧梓澄各自怀有难解的忧思。

去年城外,雪林中发生的那件事,成为清明心窝里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这里既是他心爱之人的生根之地,也是最后的归宿。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她终能魂归故里。清明默默叹息,这虽是身为茶苑影子极其难圆的梦,说来总归是有些讽刺的。

而牧梓澄事前对景阳并无兴致,这才刚刚抵达,心底却有股莫名亲近的心潮。这里是娘亲从小生长的地方,葵府里说不定,还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是否还能发掘出一些与记忆中的娘亲不同的面貌呢?想到这些,她竟生出些期待。这里还有她从未见过的亲生舅父和表兄,她也在担心他们是否欢迎她到来。这里还是待她如至亲,抚育她成长之人的葬身之地,她的亡故充满疑点......

有太多太多能够追溯的往事隐在此地。

***

两人入城后不久,清明察觉到暗地里,总有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

他想不明白因什么缘由被人给盯上了,仅凭目前的状况,无法辨识暗里的跟随者是敌是友。好在大街上人潮涌动,这些探子不敢在领主的眼皮子下做出过分的举动。

两人来到信中约定好的牌坊下等候,一名小厮立即朝他们迎来。小厮向来人亮出刻有葵家徽记的腰牌,自称是葵府侍者。

“二位便是旗德来的要人吧?”

清明辨认清楚了铜边腰牌上侍者的名讳后,回道:“正是,劳烦小兄弟为我们引路。”

“随我来吧。金总管已恭候二位多时了。”

“金总管?”牧梓澄不禁感到困惑,看见小厮的反应后她发觉自己或许说错了话。

“不是金总管请二位来的吗?”小厮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二人相视一眼,心下仓皇。小厮随即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笑着解释说,“金总管跟随宗主多年,自宗主移居别院后,由他代劳府中一切大小事务,就连二位公子平日的公务也要向金总管汇报。”

清明暗想,倒是没有听说过葵家总管的事情,没想到此行而来,葵家掌权之人已成了这位总管,就连要拜见宗主,还得先经过他这一道么?令清明心生不安的是,方才小厮脸上闪过的讶异之色,他看上去有话未明说。但愿是自己多心了——清明这般想着,关切着小厮的一举一动。

小厮领着客人,走过各种隐蔽的暗巷,不免叫人觉得他行事鬼鬼祟祟,不知将要带他们去往何处。两人心中惶惶然,总感到此行之中,暗藏了猫腻。

清明留意到,自小厮出现后,隐秘的视线不见了。他暗自揣摩,不知那暗中尾随之人与这小厮有何关联,若方才是这小厮默默跟随,为何偏要等到了约定的地方,才上前来招呼?不过他的身牌不假,的确出自葵家,常人断不可能伪造出宗族门第中的身证之物,倘若这就是葵家的安排,又怎好妄提异议。初来乍到,还需多观察些形势。

这一路上,小厮并未止乎宾客礼数,频频与他二人套着近乎。清明听来,小厮并不知晓迎接的客人,除了自旗德而来具体是什么身份。侍者们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免不了心生好奇,这是人之常情,可清明觉得,这名小厮似乎对此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二人知晓葵家宗主连府内都未敢声张,或许正是此举让两人的到来显得更为神秘。

方才见面时,那小厮已看出二人之中,年轻的姑娘对人较无戒备,三番两次想从她嘴里套出些新鲜的消息。牧梓澄不傻,事前虽不慎,但已警觉到他将自己当成了软柿子,不是假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就是连连给清明递去眼色,哪里还用得着她来暗示,清明早已吃准了这小厮的盘算,与他东拉西扯,搪塞过连连追问。

与清明这样身经百战的江湖中人拉扯,小厮费尽了功夫周旋,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客人只一味咬紧了牙关,自称是葵家的远方亲戚,看来也再问不出个究竟,他终于作罢了细细追究,可谁也不知他心下又有怎样的揣度。

掩人耳目般地从小巷子里穿梭出来,小厮将两人引至了终点,目的地如清明猜测,并非葵府。不过他总算不至于欺骗二人,眼前确是葵家之地,只不过清明越发不明白葵宗主的安排,带他们到这葵家商行有何用意?

小厮径直将两人引至二楼账房,一位银发长者在房中候着。老先生面容精干,目光凛然,只听小厮尊敬地称呼他为金管家。

金管家一见到踏进门来的女孩子,面色瞬时鲜活了起来,连连点头。

他吩咐小厮不要对外张扬来人之事后,将他打发离开,顾盼左右确定无人后,亲自关上了房门。明明已是迎候客人的知情者,没想到金管家还这样将他置身事外,清明心想葵家背后的隐情不容小觑。

金管家示意客人不便大声讲话,接着更加细致地端详起眼前的女孩来。

“真是像极了,呵呵呵......”这时他才表露了心中的想法,眼角笑得全是褶皱,“就是二小姐年少时的模子。”

老管家口中提及的二小姐应当就是她娘亲了——牧梓澄本以为前来之事只有舅父知晓,没想到金管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金管家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她回复老管家前,不忘望了清明一眼:“伯伯指的二小姐是?”

“老爷只有你娘亲一个亲妹妹,自然是你的生母,青舞小姐。老太夫人生下二小姐颇晚,她尚且年幼时,太爷与太夫人就与世长辞了。老爷年长二小姐许多,一手将这妹妹带大,宠她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老爷要是见了你啊,准要高兴坏的!一会儿,老朽就带你们去别院见老爷。这别院里啊,有一处二小姐往日的居所,若澄小姐无异议,二位就在那里住下。”

金管家不禁叹起了往昔旧事。牧梓澄觉得他待自己慈眉善目,瞧着很是欢迎他们的到来的。

既然金管家知悉他们的真实身份,两人总算放下了满心的戒备。牧梓澄立即询问起正事:“听闻舅父近来身体有恙,如今情形如何?”

谈及宗主,金管家的脸色突然阴郁下来,眼角的皱纹随即游走至眉头,唉声叹气道:“老爷身体日渐消瘦,自觉时日无多,可不正是因此,才劳烦澄小姐亲自来一趟,念着见上一面呐。”

金管家这一言,可不如祖父告知的那样轻巧。牧梓澄自然有预先的估测,但亲耳听见他这番说辞,仿佛病情已经重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了,若是这样,哪里还有她施展拳脚的地方,难道真如金管家所说的,只为在最后见上她一面?

即是最后一面,还需这样见不得人......牧梓澄不禁觉得葵家舅父行事实在矛盾,又想到或许他早也料到,这个从未听说她有一个远在北境的舅父、也从未与其有过亲缘交往的外甥女,恐怕无意跨越千里而来。借着请她出诊的名义纹饰实情,难道好过直言相告恐会留下遗憾的真心?

牧梓澄无法断言舅父行径,既然来了,就当尽力而为,她又问:“怎会突然至此,可有先兆?”

“老朽也觉得纳闷,往昔老爷可是健壮的很。区区一年的光景,就颓然成如今的模样——晚些时候,小姐亲眼看看便知。真是事事都叫人操碎了心呐!”

金管家愁苦的表情,一点也没有造作,看来葵宗主的情形真的不大妙。

眼下的事态与原本以为的全然不同,可牧梓澄无心关注其他,只惦念着金管家所说的异常之处。这些年来,祖父专挑疑难杂症磨练她,金管家满目的哀伤,却挑拨起了她的兴致,舅父究竟患了什么病,徒然病重到将要不久人世?只是碍于老人家的伤感,她才没有过于言表这跃跃欲试的心情:“我们何时去拜会舅父?”

“这就去,不过老朽还有些不情之请,想拜托二位。”

老者郑重地朝两人施礼,年轻人反而有些局促:“金伯伯直说就是。”

“老爷的病情只如实告知了二位,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景阳城的明日,请澄小姐和这位侠士千万守口如瓶,对外继续宣称是葵家的远房亲戚,前来探亲即可,委屈了二位,请多包涵。”

牧梓澄连声答应,对于老者言及的深意,她并无实在的体会,她的心思已然飘到肆意假想的挑战之上,也不在意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她一时间忘了此行的主要目的,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摆在了医师之位上。

不及身后的武者顾虑深重,清明听了老管家的这番说辞,觉得事情变得没有所想的那般单纯了,他此时已有种预感——葵家定是藏了许多隐情。清明寻思着,日后准还会遇到更多超出预想的意外之事,可得早做打算,万不能让小主人卷入其中。

只是他不曾设想,面前这位凡事还需依仗他的少主,也将一个计划偷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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