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家别院位于城北一处远离闹市的街坊里。诺大的宅院空空荡荡,只留了一两名跟随多年的侍者在宗主身边贴身照料,其余的杂工不住在这大院里,只在做工的时候来,接连数日见不着宗主是惯常的事情。近来宗主更是足不出户了,难免引起大伙私底下的议论。
每逢有远客造访的时候,管家便会从本府里临时调遣些家佣过来。这回也多亏来了客人入住,别院里终于不再过于冷清,多了好些个人影在院子里奔走收拾,总算像样儿了些。
自打入城后辗转至别院,这一日几近把景阳城兜转了大半。牧梓澄这两年来跟随大伯出诊,也是去过些大户人家的,从没遇见过这样大费周折的接待,这份别扭的感觉,与她出个远门得刻意隐瞒身份不相上下。
她不禁自问,其他各家宗主也需要摆出同样的架势么?凭自己的经历,她想见同样贵为宗主的大伯,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葵宗主有些非同寻常的地方,就只能算作自己见识太少。
清明告诉她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永远无法凭一己之见去揣度他人之心。人们活在这世上没法不与各种人或事交织在一起,仿佛纠缠在一堆理不清的线团中,为了寻求自保,活得稳当,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弯弯绕绕。
沿廊经过的庭院中,花花草草凋零杂乱,小池子已是泥洼见底,看得出已好些时日没有人来打理照料。旁人口中提起的葵宗主,应当是充满豪气、尤其在意颜面的,专供客人暂住的家院呈现令人唏嘘的破败景象,他怎会置之不理?
赶在客人入厅堂之前,宗主已然正襟危坐,撑起一副并无大碍的骨架,只是枯黄的面色和嶙峋的身形,始终透露出他此时的羸弱。旁人岂知他背地费了多少气力,不忘维护身为宗主的尊严。清明曾听闻过景阳葵家室柊宗主的一方威名,如今有幸得以拜见,却早已没了往日的荣光,栖身在这幽深的简室中,终日卧于病榻,直叫人叹息。
宗主居住的屋子虽然朴素却宽敞,窗几明净,通风良好,牧梓澄心想这地方还适合养病,只是不知舅父到底患上了什么疑难杂症,竟然一病不起了。第一次拜见这位素未谋面的舅父,尽管貌似风烛残年,却还是散发着意外的压迫感,女孩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想必这位舅父是极其注重身份之人。
宗主不急于招呼,于是她只好先行开口:“见过舅父。请恕侄女现在才来看望。”
“不必拘谨。”葵室柊发出一阵爽朗又气力不足的笑声,一边对着金管家调侃道,“老金,你瞧我都这副模样了,还能唬得住人。”清明也说不好,他到底是真玩笑还是刻意,见他的反应,应当对女孩那没流露明显怯意的问候还是满意的。
“哪里的话,这回澄小姐来了,老爷的身体定能有起色。”
不知葵宗主是否担心外人在场不便叙旧,清明自觉地询问起是否需要他在外等候。他心中自然是不放心让少主独自跟两位老江湖待着的,可他也知世间有着默认的尊卑之别,只要按着规矩来,也不必担心遭受刁难。
金管家似是有些迟疑地看向宗主,不过宗主倒没有犹豫,准他守在少主身边:“无妨,牧老太爷事前,跟我打过招呼了,毕竟是他老人家唯一的传人,自然是要当心些呵护。不过这位侠士,倒真是识大体之人,我这景阳,不如你们南境俊才多呀。”
清明谢过葵宗主,暗想还是牧老太爷的威望高远,不由得替他年纪尚轻的传人感到自豪。
“丫头,老太爷说你深得他真传,这话我信。不过我自己这身子,怕是没几分希望了,你不必过于顾虑,医不医得好我这病。看你好端端地活着,就叫人欣慰了,人将死之时才体会的到,什么是最要紧的。”
葵室柊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意味,可他心中最要紧的究竟是什么,光凭一脉血缘就让他怀有惦念?牧梓澄听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舅父还正当壮年,定能转危为安的。”这话不全是出于常情之安慰,从进屋到现在,她心中已有了病况的初步判断,真心认为舅父的病情尚不能说是死症。
“小丫头倒是会安慰人。”葵室柊听出了她的意思,顺势试探,“我瞧你有些自信,那你说说,我的病到底如何了?”
“脾胃虚极之象,累及五脏六腑,无气力、无食欲、无法进补。但恐怕,除脉象虚弱之征外,并无其他症状。”牧梓澄十分肯定地断言。
清明一惊,想她真敢说,竟不切脉就能道出一二来。
“不错,比许多大夫高明些。眼下正是照这个病灶调理的,用药已久了,却是每况愈下,别家都说不出个道理来,你认为如何?”
葵室柊抱了几分赞许,待看名医之后,能道出些什么特别的理由来。
年少的医师只是仔细地,向金管家问过日常起居里的细枝末节,例如衣食住行等习惯或是旧疾,并不满足葵室柊的好奇。最后,她还确认了一遍宗主目前服用的药方清单,淡然说道:“方子确实没问题,如按此服用三月,配以饮食调理,理应能恢复。”
金管家对女孩的各种疑惑有问必答,可她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毫无可叹之处,这使他不能接受:“澄小姐,那你说老爷为何现在,仍没有一丝起色?斗胆请问,方才询问的事情,与老爷的病又有何干系?”
清明见老管家分明是质疑起自家小主人来,可不知为何,她非但没有急于解释,反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也不知她究竟有几分把握,只能在心里为她干着急。
迟疑了一刻,牧梓澄终于打破了沉闷的氛围:“晚些时候,请金伯伯叫人来取新的药方子,明日起照方服用十日,十日后,我定会给出确切的解释。”
“依你的意思,我这怪疾可以医好?”宗主对她笃定的语气很是意外,两位客人哪里知道,他早已做好了将死的打算。
牧梓澄只是坚定地点头,回复道:“当然。”
“行,那此事就交给我这个小侄女了。”葵室柊迅速决断,不给过于心急的金管家留出余地。可清明看出,葵宗主似乎对结果并不那么在意。“若真是马上要离开这个世间,确实还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啊......”
只见室柊家主目光陷入呆滞,神色忧伤。
“今日就到这吧,我有些累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金管家去办就是了。”
清明感觉只差一点,就能稍稍探听出葵宗主到底是何心思。在葵宗主与来自牧家的小侄女闲谈的过程中,他的预感几乎得到印证,葵家招呼她远道而来,绝不止医病这样简单。葵家宗主未能言说之事,恐怕才与这一程有着莫大的关系,可他适时地打住了,没给他顺藤摸到隐藏之意的机会。葵宗主究竟是有意无意呢?清明此时还一点都看不清,这一趟行程究竟是好是坏。
他跟在少主身侧,由佣人领着他们去厢房歇息。
从牧梓澄的侧脸看来,她几乎没有什么忧心之色,难不成她还真对葵家宗主的怪病胸有成竹?清明暗暗祈愿,但愿她能如她自己所承诺的,早早把此事了结了才好。
***
“二公子、二公子!”
小厮步履轻快地蹿入葵家二公子的书房,一边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事一样急呼。也难怪这名小厮急躁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自打被二公子安排到金管家身边差使后,还没遇到今日这般重要的事情,值得赶紧向主人汇报呢。
“阿宝,不曾见你这样急过,可是父亲那发生了什么事?”二公子葵渊洸正把玩着手中的一柄袖剑,那是他最爱的玩意儿,他恋恋不舍地,不愿将目光从上面挪开,只有他发问的语气透露出了直白的期待。
“可不是嘛,二公子,前两日起,金管家说是有旗德来的客人叫我去迎接,今日可算被我等到了!”
葵渊洸朝一旁的位子努努嘴:“坐下喝口茶,慢慢儿说。”
名叫阿宝的小厮,照二公子的示意规矩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慌忙用袖子抹掉洒落的茶水,又接着说道:“来的是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还有一个年少的女娃子。我按照金管家的吩咐,偷摸着把他俩带到了商号,谁知他立马将我打发去了,还关起门来,神神秘秘在屋里跟那俩人说了些什么......”阿宝说着,窥见二公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明白他对无用的消息腻烦了,于是拐回了主旨,“虽然我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可过了不久后,我又随着金管家送这两位客人去了别院,二公子猜怎么着?金管家亲自带着他们,到宗主院子里去了!”
此时,二公子的眼里才忽然有了光,阿宝暗自窃喜:“公子,宗主已多日不见客了,你看?”
葵渊洸停下手中的活,眯起本就细长的眼睛喃喃自语:“一个大男人,一个小丫头,跟着金管家去了父亲那儿......”他思索了好一阵子,似乎未得结果,又问道,“没有打听出是什么身份?”
“这个小的自然问了,他们自称是葵家的远房亲戚,可二公子,你说宗主哪有什么旗德来的亲戚啊?旗德跟咱们这儿,那不是天南地北呢!”
葵渊洸凝视着把玩之物不语,仿佛铮亮的剑身是能反射出谜底的镜子似的,沉默着、等待着,屋子瞬间又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冷哼:“说起旗德,或许还真有熟人。”他自顾地琢磨了片刻后,随即将目光投向阿宝,只待他这一问就能确定答案似的,“那小丫头什么年纪?”
“我估摸着,大概、大概十四、五吧......顶多!公子想起什么来了?”
“十多年前,说是去旗德谈商事,父亲离开家约摸有一两个月。往后有一日,我碰巧撞见父亲跟金管家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着孩子生了之类的话,哼,一瞧见我,那两只老狐狸还立刻板起脸来故作正经,有意隐瞒于我。我可记得当时,父亲手上捏了封信,想必正是从旗德捎来的,告诉他孩子出生一事。”
十多年前,阿宝年纪也不大,自然对葵渊洸口中之事没什么印象。葵渊洸的口吻确凿无疑,他的一番推测听得阿宝直发愣,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只凭字面的意思去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公、公子,你的意思是,老爷、老爷他在旗德......”话到此处他开始支支吾吾,只是顺着二公子的脉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里。可他没敢继续说,他自知还没说出口的,乃是大逆之言,他很是担心二公子听了该要责罚他。
岂料二公子却笑着示意他往下说。
阿宝于是压低了声音,将二公子心中的猜想一同道了出来:“有了私生子?”
葵渊洸的嘴角露出了诡谲的笑意:“若你没看走眼,我算着时间倒是吻合。”
“公子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她与谁有些相似之处呢。”二公子瞪他一眼,阿宝赶紧缩了头,“那她身边那个男人怎么解释?他可是自称那小丫头的大哥啊!”他仔细想了想,觉得那两人其实没有一点儿相像,二公子猜测那说不定是一个幌子罢了。
葵渊洸的目光又回到锐利的袖剑上,似喜似优:“你想想看,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千里迢迢把她从旗德找过来?”
阿宝歪着脑袋,眼睛滴溜溜转着:“这......莫不是,宗主快要?”
二公子点点头,露出了得意的笑脸:“算起来,日子确实也差不多了。”
“那宗主把这私生女叫来,不是摆明了要与二公子争家业了嘛!”阿宝对一状况表示忿忿不平。
“这正是我怀疑的!事到如今也看不出,父亲到底打算让谁做继承人。原本料想大哥不敢与我争,只要父亲一去,这家业顺其自然就到手了,谁知半路杀出个私生子,就怕父亲一时鬼迷心窍......”葵渊洸眼中散发出逼人的寒意,“看来我们要主动出击。”
“公子想怎么办?”
“让她消失!”二公子说着反手握剑,朝阿宝脖劲前比划了一道。
吓得阿宝一哆嗦,赶紧护住脖子:“可她说不定是公子你的亲妹子。”
“我不管她是谁!只怪父亲他自己行事不正。这几日你派人给我盯紧点,找到合适的时机就下手。谁也别想阻止我拿到应得的东西!”
“可、公子!杀人可是......”境内铁律,宗族子弟不得滥伤无辜,莫说杀掉一个人了,就连被发现有谋害谁人之心,都将可能被呈报上疆域府。
葵渊洸厉色打断阿宝:“还用得着你来说吗!自己动些脑子,总能想出妥当的法子,记住千万不得泄露有关葵家的一丝丝关联。”
“是!阿宝这就去办。”但凡二公子的命令都是说一不二的,阿宝也不便再自讨没趣,只是要想找寻到方便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一个大活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阿宝突然想起,那女孩身边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兴许那女孩也隐藏了自己,看来还得多加些人手才行。阿宝还暗自琢磨着,若是那丫头一步都不踏出别院,他要如何跟二公子交差?虽说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眼看着有机会能跟在二公子身边出头,可没想到大计开头,便握了一只烫手山芋。
苦搔了一阵子脑勺后,阿宝终于想到,该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到谁手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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