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看过去，对上面前人儿的双眸，百里寂便觉得对面的人似乎有几分不一样了。
他怔愣片刻，放下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好。”
身后的说书人仍在继续讲着故事：“厮杀中，落雪山长老提剑而来，站在碧落身前，胡乱给她套上一个爱慕师长的罪名，抹去众人口中，她那曾经众人皆知的‘掌门夫人’的称呼，欲诛杀之，毁灭之。”
“碧落神愤慨于人们的贪婪，他们道貌岸然的正义凌然。打斗间，碧落怒火中烧，欲生祭，开启毁灭天地的阵法。”
“却因陌离飞身前去抱住她，替她挡下那献祭之剑，叫她收了手。”
“故而，从没有什么压于落雪山下的百年封印，从没有什么，神负了百姓。”
……
这天气古怪，片刻之间就从晴空万里变为乌云密布。
出了茶楼，百里寂将扶玉横抱起来，照旧同她说了一声，叫她抱住他。
可扶玉的目光冰冷，四肢僵硬地抬起来，搭到他的脖子上。
百里寂觉得古怪，垂眼扫了怀中人两眼，却说不上有哪里不对劲，掂了掂她，在周身撑开一片阻隔雨水的屏障，腾云而起。
在空中飞了没一会，扶玉突然出声，“我们停在落雪山下吧，我想走一走那条路。”
百里寂想也没想，应下来，只是心中萦绕的古怪感觉并未消退。
回忆起方才在茶楼里听的故事……
百里寂开口试探，“方才的故事，可是讲得不好？”
百里寂方才问完，两人便回到了落雪山山脚。
双脚踩上地面，走了两步，百里寂低头看着扶玉。
扶玉抬眼回望他。
也就是这一刻，百里寂才实打实地感觉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之前的扶玉，从不敢这样直视他，更遑论眼中带上冷漠。
扶玉双手搭在百里寂肩上，使劲推了推他，上半身往后仰。
眼见着扶玉要从怀中摔下去……
百里寂赶忙松开揽在她膝窝的手，往上攀岩，抓住她的腰。
扶玉双腿失去支撑落到地面，站稳之后，两手趁机往百里寂前胸推了一把，注视着他的双眼，慢慢后退，挣开百里寂的怀抱，走入雨幕。
百里寂早觉着不对劲，揽在扶玉腰间的手虚虚搭着，她一动便能随意离开。
看着她离开了自己设下的屏障，百里寂直觉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桑屿，也不是进入到这个梦境之后，遗忘了自己身份的桑屿。
他没有上前拉她，就那么由着她一步一步往后，定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望着他，眼中的情绪复杂而矛盾，明明好似不带一点感情和情绪，却又始终不舍得移开。
突然胸中一阵闷痛，对于四周温度湿意的感知顿时如潮水退去。
百里寂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又丧失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藏在这副躯体一隅，他听到对面的人终于开口说了话，“你来了？”
陌离：“你要做什么？”
扶玉这才背过身，看向山顶的房屋，“走走。”
“走走这条差点就让我逃生了的路。”
扶玉脚小，今日在街上买的鞋多半都不合适。
就刚才被百里寂抱着，双腿悬空的时候，那双绣鞋便掉了。
只是当时百里寂在想事，并未注意。
扶玉双脚踩在泥泞之中，淌着水向上走，面上精致的妆容被暴雨冲刷几下，彻底干净，不落一点铅华。
陌离见状，散了周身的屏障，同她一起淋雨走着。
大雨下了很久，依旧没有减小的势头，还不到傍晚，天空一片压抑的黑色，似是天破了一般。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扶玉突然坐倒在地。
陌离小跑两步上前，慌张将她搂进怀里，扶着她的脸将她的头捧到自己胸前，“碧落，碧落……”
“你觉着，今天的故事讲得好么？”扶玉靠在他身前，失神地问。
陌离不做声。
“你觉着，我还能做回从前的碧落么？”
陌离呼吸很快急了，双手将她环保地更紧，“碧落，等等，你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找到法子了，只要再等一百年，一百年七星连珠的天象降临，我将我体内的神力全部还给你，你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扶玉十分无力地闭上双眼。
“可一旦神力恢复，你压制我记忆的法力，便全然不管用了，你觉着我顶着这段时间的记忆，我还能似从前一般么？”
“可……可这是我翻遍书籍，能找到的唯一压制你体内浊气的方法了。”陌离颤抖着声。
“所以你也觉着这法子，我清醒的时候接受不了，故而封了我的灵智，压住我的记忆，甚至为了叫你能狠下心动手，特意给我换了个名字。”扶玉有气无力地说着，“扶玉……呵，多好听的名字啊。”
“你知道我神力恢复之后，会冲破你设下的所有封印，故而今日特意借了说书人的之口，来试一试我究竟能不能接受这般活下去。”扶玉淌下眼泪，“可每日为了涤清浊气的鞭打，为了不叫我接触外界浊气的小房子，还有同我交换神力的灵修。你每日胆颤小心，害怕我体内的浊气有半点外溢，引来门中人的注意，我一旦有些什么脾气，你便紧张地抽出戒尺打我的脊背，做出那副恶心人的嘴脸，将我训斥乖顺，直到你瞧着，神力还的差不多了，我身上的浊气近来也稳定了很多，而你我之间，又突然多出两处变数，才想着来试探我……”
扶玉悲痛哀叹一声。
“陌离，我真的呆不下去了，你放过我吧。”
“你好好地用我的神力，在落雪山上做琉玉门掌门，保一方平安，至于我……你将我放了，或是杀了我都好。”扶玉攀上陌离的肩膀，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
“或许从一开始，我企盼人间能有人同我作伴，从天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错了。”
“天地将我降生在云端，叫我与凡人分开，本就是为了我们二者的平安。我享受我的无际神通，长生不老，也承受着我该承受的万年孤寂；凡人享受着他们的人间烟火，一世欢愉，也承受着贪嗔痴之苦。”
“我们本就不该有交集，我更不该对他们一视同仁地报以怜悯。”
“神变得触手可及之时，便是神的天灾。所以神应当永远坐高台，受香火供奉，只偶尔地将馈赠施予良善之人，穷途末路之人，助她们搭桥渡苦海，而不是驮着他们一个个从海里走上岸。”
“可惜，我从没有父母长辈，没人教我该怎么做神。”扶玉道：“如今懂得太晚，很多事情都追悔莫及。”
陌离心中哀恸，一手插进扶玉的发中，一手紧搂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按，身体微微前后摇晃，一个劲地安慰她，“不晚，不晚。”
“等我再将你的记忆封存起来，我就去找法子，找能够彻底将记忆提取抹去的法子，我会还你你从前的自由烂漫，哪怕你从今往后再不记得我了，我只远远看着你，守着你便好……哪怕你后来再不肯爱我，没事的，只要你安好，安安生生地做个恣意烂漫的小神仙，飘在云端……”
扶玉手握起拳，砸向陌离，“可那是一百年！一百年的幽闭与鞭打！何况世人早不待见我，你还要我回到天上，重新以神的身份庇佑他们？”
扶玉推开他，从他的怀抱离开，看着他的眼睛，哭嚎道，“陌离，陌离！！！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自由，想要离开，我讨厌这里的人，讨厌贪婪觊觎的嘴脸，讨厌他们为了约束我，为了给我加诸罪名，连爱都成了过错，成为要被口诛笔伐，抽筋剥皮的大罪。”
不远处，天边又响起轰隆一声，有不见底的破口自黑幕中现出，里面哗啦啦地涌出大片潮水，一股脑地灌向地面。
“你放过我吧，我们就此诀别，只当从没有认识过。我们之间修不得正果了，那些过往的好与坏我全不追究，也不要你辛苦地为了弥补我而做些什么，你放过……”
——“啪！”
陌离收回手，顺势将晕倒失去意识的扶玉抱紧，搂在怀里，没停地念着，“还不到时候，乖，再等等，再等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对，还不是时候，我会去找法子的……会找到法子的。”
陌离说着，一手摸到她的反骨，食指点着，指尖凝聚出浅金色的光芒，尝试挑选她的部分记忆抽离出来，光芒却老是断断续续地明亮又晦暗。
几次尝试不得，陌离的眼敛失望地垂下来，最后只使出一个封印术法，压住了部分扶玉的记忆。
做完这些，他抱起扶玉往山上走，重新撑开屏障。
谁知刚到进了院子，陌离便看到里面整齐站了几排的长老。
闻声，他们向陌离看过来，又定定望向他怀中的扶玉，气得一甩衣袖，从袖中飞出一把利剑，刺向扶玉的眉心。
陌离反应迅速地念出咒，在两人身前召出一个法阵，抵住长老的剑，冷漠抬眼看过去，“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