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茶棋之间

静怡轩门虚掩着,玄钧正临《兰亭序》。案上宣纸,“永和九年”四字风骨初显。见林修远进来,他搁笔,眼底掠过一丝喜悦,想起方才的景象,又不太敢看他,赶忙移开目光:“林侍读怎来了?”

“奉旨来看殿下。”林修远步至案前,执起那纸字,笑道,“殿下的字越发有风骨了,这‘之’字的捺脚,颇有王羲之的神韵。”

玄钧耳梢微红,指旁茶盏:“刚沏的热茶,侍读尝尝?”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您方才是去二哥那边了么……他…如何了?”

“好些了。”林修远啜茶,目光扫过窗外禁军,“只是还需静养。”

林修远放下茶盏,目光又落在案头空白的宣纸上:“殿下近日书法精进,想来对笔墨意境也多有心得。臣昨日在翰林院旧档中,寻得一幅前朝名家的《江山烟雨图》,虽非真迹,摹本却极妙,便想着带来与殿下共赏。”

说着,他从随行的随从手中接过一个卷轴,小心展开。宣纸上墨色浓淡交织,主峰如剑指苍穹,半山却为云雾所笼,只隐现嶙石;山脚溪流蜿蜒,水面墨点斑驳,细辨乃暗礁潜藏。

玄钧近前,指尖拂过画中云雾:“这云雾用的是‘破墨法’,浓淡相破,倒像是活的。”

“殿下好眼力。”林修远指主峰道,“殿下看此峰,巍峨耸峙,气象万千,然四周云雾缭绕,山脚溪流湍急,暗礁隐现。古人作画,讲究‘主峰虽高,根基须稳’。”

玄钧目光在云石间流转,若有所思:“先生所言极是。这云雾……似乎并非随意点染?”

“殿下慧眼。”林修远指点云雾边际,恰有一痕淡墨小径,“云雾可掩藏险峰峥嵘,亦可遮蔽山下行人耳目。然,画中樵夫行至此处,步履虽缓,却知循径而行,避开了前方断崖。”

玄钧顺指看去,果见小小樵影,沿云隙小径行走,距崖不过数尺。他轻点案面,似在丈量那距离:“若一步踏错……”

“便是粉身碎骨。”林修远接话,语气淡然,目光却扫窗外,两禁军背立轩门,甲胄映着冷光。他转指画中一不起眼亭台,那亭藏于侧峰影中,却正可俯瞰整座山谷:“此亭立于半山,看似孤悬,然视野开阔,可瞰全局。作画者匠心,往往在细微处。”

玄钧呼吸微顿。先生似乎话里有话。他思静怡轩之位,离御书房不远,却避东宫与三皇子府视线,不正类此半山亭?他抬眼看向林修远,林修远亦在看着他,心下明了:“先生是说……立足之地虽微,亦可观风云变幻?”

“然也。”林修远颔首,指轻敲画中山涧水流,水势看似杂乱,实顺山蜿,终汇深潭,“观其变,察其微,方能……顺势而为。”

最后四字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声掩过。玄钧却听的真切,他低头看画中深潭,墨色浓得化不开。

“先生今日,是想教我‘观势’?” 他忽然问道,声音压得更低。

林修远将画卷起一半,露出山巅的一角晴空:“臣只是觉得,殿下既在静养,不妨多观些山水,养养心境。” 他话锋一转,看向案上的《资治通鉴》,“说起来,臣前日重读‘诸吕之乱’,倒有几分心得,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玄钧重新落座,等待着下文。窗外的侍卫换了个站姿,靴底碾石子声轻响。

“吕后崩,诸吕欲乱,周勃、陈平何以能一举定乾坤?”林修远问,指轻击书页。

玄钧沉吟:“……因其手握北军?”

“北军固然紧要,然更在其‘名正言顺’四字。” 林修远摇头,目光锐利起来,“矫诏入宫,以‘安刘氏’为号,天下景从。反观诸吕,虽居高位,然倒行逆施,人心尽失。”

他顿了顿,翻到另一页:“再看陈平献计‘伪游云梦’,擒韩信。此计妙在何处?”

“……出其不意?”玄钧试问。

“不止。”林修远指点“伪游”二字,“更在‘示之以弱,惑之以安’。韩信自恃功高,以为陛下巡游是示恩宠,放松警惕,方有云梦之擒。若其早有防备,陈平之计安能成行?”

玄钧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残墨犹存。他忽然抬头:“先生以为,若韩信当时身处长安,而非楚地,陈平之计可还灵验?”

“长安乃天子脚下,戒备森严,恐难行此险招。”林修远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故曰,时也,势也,地也。谋事在人,成事亦需天时地利。强求不得,需静待其变。”

玄钧望窗外禁军,细思方才对话,良久方开口:“先生之意,我懂了。”

林修远算了算时间,起身躬身行礼道,“时辰不早,臣该回翰林院了。这幅《江山烟雨图》,便暂留殿下处,权当解闷。”

玄钧躬身相送,目光落在半卷的画上,久久未动。窗外风穿竹丛,沙沙作响。

林修远走出静怡轩时,禁军侍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又迅速移开。他沿着宫道缓步前行,杏花落在肩头,带着淡淡的香气。

——

巳时光斜穿窗棂,紫檀画案上投菱斑。玄谨临倪瓒《渔庄秋霁图》,笔尖拖淡墨线,虽仍涩滞,已无旧颤。案边堆林修远前日送小品,沈周《东庄图》、文徵明《兰竹图》,皆笔润境和之作。

“殿下这线条,比昨日流畅多了。”林修远端茶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画中浅滩,“只是这墨色仍偏沉,似有郁气未散”

玄谨手一顿,自嘲般笑了笑:“许是……心仍压事。”他搁下笔,指腹蹭了一下宣纸未干墨迹,“总觉得这滩涂空荡荡的,像少了些什么。”

林修远从画筒中抽出新的洒金笺铺在案前:“不若试试渲淡彩?”他取羊毫小笔,蘸花青,“观想殿下儿时最常御花园角,那株梨树下,春日瓣落石桌,沾露映光……”

玄谨目光渐柔,似真见那景。他接笔,轻蘸藤黄,在滩涂边缘晕开。那浅黄顺宣纸纹漫延,像阳光漫过水面,竟真的添了几分暖意。

“正是如此。”林修远递过一盏安神茶,茶盏里飘着几朵合欢花,“将心中安宁之处,寄于笔墨。画里暖了,心自然也会暖。”

玄谨捧起茶盏,看气凝成白雾。茶味甘淡,混和着花香漫舌,令他紧绷的神经稍松弛些许。他忽指画中远山:“彼处……是不是该添些云雾?”

林修远朗笑:“亦可。”

午后时光静淌。二人未再论画,只对棋盘摆起“双陆”来。

这是林修远特意寻来的民间玩意儿,局如棋盘,左右各有六路,棋子为锥形,黑白各十五枚,两人博戏,色子掷采行棋,白马从左向右,黑马从右向左,先出的一方为胜利者。

玄谨起初还有些拘谨,在逐渐熟悉规则后,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底的惊惧淡了许多,倒添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

临别时,林修远从袖中摸出一枚鹅卵石,石面光润,泛淡玉色。“这是臣前日路过护城河时捡的,”他将石头放在玄谨掌心,“此石得天地自然精气,握在手里能定心神。”

玄谨蜷起手指,石头的微凉透过掌心传来,竟真觉着升起异样的安稳之感。

“殿下若心绪翻涌,”林修远声音温柔而笃定,“可握住它,默念‘身在此处,心在安所。雷霆在上,邪祟退散’。只当是臣在此间随护,定能助您宁定。”

玄谨捏紧石头,重重点头:“多谢先生。”

刚走出院门,淑妃便带着宫女迎了上来。这几日她清晰的看见了儿子的转变,心中满是感激,执意为林修远行礼:“林大人真是妙手仁心!谨儿这几日不仅能安睡,竟还会对着画笑了……我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她示意宫女呈上礼盒,内有人参、古籍、金锭,堆的满满当当。“这点心意,还请大人务必收下。”

林修远躬身避开,目光落在那册《韩昌黎集注》上:“娘娘厚爱,臣心领了。只是厚礼实不敢当。”他执起注疏,“这本集注注解精到,殿下日后读书或能用得上,臣便厚颜收下,权当教学之用。”

淑妃见他态度坚决,反倒更是过意不去:“大人清廉,真是难得……往后谨儿若有烦忧,还望大人多费心。”

“臣分内之事。”林修远捧书卷辞,阳光洒页,烫金书名泛暖光。

——

春风带着竹香吹入静怡轩,案上围棋盘泛温光。林修远拈黑子,轻落左下星位旁,状似随意。

“殿下可知,此子为何落于此?”

玄钧盯着棋盘片刻,指左上白子:“是为呼应此处之势?”

“是,亦非。”林修远指那黑子画圈,“此乃‘试应手’。若殿下不理,我可在此加固地盘;若殿下强攻,反倒暴露意图,我便可另辟战场。”

玄钧眉峰微动,执白子落黑子斜上,似欲截退。林修远却微哂,转右下落子,与左下黑子呼应,竟声东击西。

“殿下此子,锋芒太露。”林修远轻声道,“棋道如处世,过刚易折。有时退一步”他指一处空角,“非为怯懦,实为蓄势。引敌深入后,再……”指划盘,勾无形围圈,“一举围歼。”

玄钧的目光在棋盘上游走,忽然想起那日林修远带来的《江山烟雨图》,云雾中藏着的小径竟与这棋局暗合。

他沉默着落下一子,不再强攻,反倒在自己的白子旁补了一手,看似保守,却让棋形愈发稳固。

林修远眼中掠赞:“殿下这手‘厚势’,有古人之风。”

棋局渐深,中腹争夺愈烈。玄钧欲落子占天元,林修远忽按他手:“殿下觉得,此局关键在何处?”

玄钧呼吸一滞,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又马上定神,手指中腹:“当在此处争夺?”

林修远摇首,指轻点边角几处零散子:“非也。胜负手往往在‘余味’与‘厚势’。你看此处,”他点向玄钧早前落下的一片白子,“根基稳固,中腹之争便有了底气;而此处” 他指向自己留下的一个未竟的小战场,“虽暂不起眼,将来或可死灰复燃,成为胜负关键。”

玄钧似懂非懂的颔首。

“落子无悔。”林修远轻放开他的手,目光深邃,“行棋前需‘读秒十息’,观全局,思三手。谋定而后动,方为棋道真谛,亦为……处世之道。”

玄钧深吸一口气,收回即将落下的手,重新审视棋盘。窗外的禁军换了岗,他却已能心如止水。良久,他将棋子落在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星位旁,正是林修远先前 “试应手” 的路数。

林修远笑了:“殿下悟了。”

收盘时,林修远忽然提醒:“殿下可听闻,光禄寺一位署丞因‘御膳器皿微瑕’被劾去职?”

玄钧拭子的手一顿:“略有耳闻。此等小事,何以至此?”

“器皿微瑕是真,”林修远将子投入罐中,“然其背后,恐是光禄寺卿欲安插亲信,借题发挥罢了。此乃‘借势发力,小题大做’,寻常人只见其表,难窥其里。”

他目视玄钧:“不过此等手法亦有破绽。若那署丞平日谨小慎微,人缘尚可,或能寻得同僚辩白。可惜听闻其人素来孤僻……”

玄钧捏黑子,忽然回忆起在冷宫时,若不是林修远递来那抄本,他恐怕至今仍是那枚无人问津的弃子。“先生是说……自身无懈,方为根本?”

“此为其一。” 林修远颔首,“其二,便是要看清:那‘微瑕’之器,究竟是谁递到御史手中?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末缕阳光掠棋盘,将两人影拉长。玄钧看罐中黑白交错的棋子,似有所感,这深宫棋局里,他与林修远既是对弈者,更是同谋人。而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落子,终将在某一日,连成改变全局的胜负手。

林修远告辞时,玄钧忽道:“先生明日……还来吗?”

林修远回视,见他指仍捏黑子,眼中满是期盼。他笑道:“臣明日带新得的《棋经》来,与殿下共研。”

玄钧站在轩前,午后的风穿过竹林,掀起了他的衣袍。他望林修远背影没入宫墙拐角,忽将那黑子握掌心。石桌棋盘空荡,他却仿佛已看见,星罗布未来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成形。

【小剧场】礼物

玄钧:“捡个破石头也能当护身符,先生怎么不送我些东西?”

林修远递过一本《棋经》,玄钧连夜翻了三天。

林修远:“殿下近日似乎神思倦怠?”

玄钧顶着眼下的乌青道:“夜来寒凉,辗转难眠罢了。”

林修远道瞅了眼那被翻的打卷儿的册子也不戳穿:“原是如此。臣还当殿下近日勤勉太过,醉心研学呢。”

玄钧:“……”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只不过学的是什么就不太好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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