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未怯春归去,故遣仙姿殿后芳。
白玉体轻蟾魄莹,素纱囊薄麝脐香。
梦思洛浦婵娟态,愁记瑶台淡净妆。
勾引诗情清绝处,一枝和雨在东墙。
朱小姐的一幅墨竹和一首长诗,给胡澥争了脸面,也给朱小姐招来了络绎不绝的求诗之人,不胜其烦,又推辞不掉。忧愁之时,朱小姐爱上了饮酒,醉眼朦胧时,暂时忘掉一切的烦恼。午夜清醒时,更添一分寂寞乡愁。
苍梧郡还不到任期,胡澥被迁往梧州,升任梧州团练使。在胡澥,则大肆接受祝贺,心兴的携家带口前去赴任。在朱小姐,则感归乡无望,更添忧愁气恼。
胡澥一贯的好一时歹一时,到了梧州,不过三五日,便又回到从前,把个朱小姐不理不问,整日在外眠花宿柳起来。
绍兴年间,官场上皆以纳妓为乐,尤其各地名妓,更是受些达官贵人的追捧。这胡澥,官场钻营之外,不上两年,便在梧州任上混得如鱼得水,甚是吃得开。日子长了,更是慢慢把从前那套在外鬼混的功夫使出来,一来二去间,便看上了梧州乐坊的头牌名妓杜鹃儿,足足花了两千两银子买入府中纳为妾侍。
自从得了这杜鹃儿,就如得了命一般。别说新晋的小姨娘秋果,就连朱小姐也丢在脑后,更不用说丫头蕊馨。胡澥亲自择了好日子,一抬小轿抬进家里,命朱小姐另收拾了屋子给她住,又买了一个小丫头小燕儿给她使唤。
这杜鹃儿进了府,抬进屋里后,面也不曾露,更不曾到上房屋里来拜见当家主母朱小姐,十来日不曾出门,吃喝东西一概由小燕儿送进屋里去。胡澥一回来,更是钻进她屋里不出来。朱小姐是一声没吭,秋果略露了两句酸,便被胡澥好一顿训斥,至此也不敢多说话了,任由他们闹去。
杜鹃儿来了一月有余,除了娇懒狐媚勾引胡澥外,倚仗胡澥宠爱,开始在家里作威作福起来。胡澥在时,一味撒娇示弱讨好,胡澥不在家时,吵架拌嘴拈酸吃醋,样样使得出来,时常也不把朱小姐放在眼里,虽不敢明里挑衅,暗中指桑骂槐、牵三挂四的没少歪派她。
秋果自视从小跟着的,如今又有一子,不甘落于人后,二人吵起嘴来互不逞让。这个骂那个下了金蛋也是丫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活该一辈子让人使唤,那个又骂这个披上人皮也不过是个婊子进了高门大院也洗不清贱坯子。
初时朱小姐还劝一两句,后来见她二人实在骂得不堪入耳,无奈之下眼不见为净,能躲则躲,不能躲时,便在屋里假装看不见。
漫漫长夏远去,百花凋零,院里的荼蘼架在雨中摇摆,仅剩的三两朵残花还不肯离开枝头,干枯的花瓣被雨水打湿,低头着抱在一起,难掩早已残败的花芯。院外的两株桃树伸了枝丫进到墙里,桃叶掩映间有几个核桃般大小毛绒青涩的果子。
风吹的落叶飘飘摇摇飞进了院子,湿答答的粘在地上,粘在窗棱上,粘在院里的石凳上。
常胜家的一手撑伞,一手护着一碗汤药打厨房走来,背到廊檐下收了伞,打开帘子进了蕊馨的屋子。朱小姐亲捧了一碗粥送到蕊馨手里,蕊馨强撑着坐起来赶忙接了,也只吃了两口便再不肯吃,递给旁边的小杏。
常胜家的见了,说道:“姑娘再多吃两口吧,奶奶为你这一场病整日悬心,打发人请了两三个大夫来瞧,又亲自看顾你的饭食,也该快些养好身子,好叫奶奶放心。”
蕊馨靠在枕上,有气无力说道:“为我这病,叫奶奶和嫂嫂费心了。我这嘴里只是发苦,多吃一口都难以下咽。吃了这五六日的药也不见好,许是命数合该如此吧。”
朱小姐听了忙止她道:“可是胡说,不过时气而已,谁还有个不生病的,好生养着便是。我也知你心里委屈,跟了我叫你们离乡背井受气。”说着淌下泪来,扭过头去拿帕子擦拭。
常胜家的忙道:“奶奶这么说,叫我们姑娘怎么受得起。我们从临安跟了奶奶出来,既是奶奶的奴才,一身一体都属奶奶,哪里有委屈不委屈的话。奶奶有了委屈,才是我们奴才的不是,不能服侍周全,叫我们怎么回去见老爷太太。”说完又对蕊馨说道:“姑娘快把这药喝了,快些好起来才是。”扶了蕊馨的身子,把药喂给她一气喝了。又拿茶来替她漱了,仍旧服侍躺下。“我们姑娘这里奶奶放心,由我照看着。奶奶也该回去歇歇。小杏好生的,扶奶奶回去吧。”
朱小姐又嘱咐了几句,才回屋里去了。
这场秋雨一直连绵了几日,直把个夏日断绝的干干净净,一下子就凉了起来。好容易雨停了,朱小姐命常胜和冒儿忙着收廊上的帘子,打扫院里的残花落叶。
蕊馨静养了十来日,病渐好转,开始吃些饭食,便忙不迭的到上房来伺候,连朱小姐叫她多歇几日也不听。这一场病直叫个俏红娘瘦成了病西施,脸色腊黄,眼也眍了,只能擦些脂粉遮掩,耐不住精神不济。好在这几日胡澥都不在,朱小姐便不叫她服侍,只在榻上歪着陪着说话。实在闲得闷了,只好做一些不大费功夫的针线。
“左右你二爷在家不在家也不过来,你那屋子里阴得很,你就陪我在这边睡吧。”蕊馨不吃药了以后,就一直陪在朱小姐房里。秋雨歇了,出了大日头着实晒了两日,蕊馨才大好了。只是毕竟大病一场,所谓病去如抽丝,虽精神好了,还是身子软绵乏力,朱小姐便命常胜家的做些精制可口的,送到这边来与她同吃。
真是平白的便会生是非。这一日,因饭菜不合口,杜鹃儿在房里骂起小丫头小燕儿来,“这是哪个花子窝里淘来的浪饭浪菜,拿我当叫花子了?以为跟了爷出了火坑,倒受起委屈来了。想吃碗鸡汤都不能够,什么金贵东西都吃不起了?丢出去喂狗,我不吃这个。”说着只听霍浪浪一阵碗碟响,又见小燕儿哭着端了饭菜出来,撒的撒扣的扣,没有一碗好的。小燕儿把碗碟放在廊下,去寻了扫帚进去打扫。
杜鹃儿见没人理她,越发隔着窗子骂起来,“你们胡家就是这么欺负人的,欺负我是新来的。你们胡家真的有规矩,丫头养了野孩子就蹬鼻子上脸充起主子来,也敢跟我平起平坐,丫头仗了爷的宠就无法无天了,跟主子吃一样的饭食。我可是正经赎了身出来,也是明媒正娶来的,来了你们胡家连个丫头都不如,丫头有的我都份不上。”
还没等朱小姐说话,秋果已然从屋里出来,说道:“你说谁养了野孩子?这话是打爷的脸,还是打老爷太太的脸?我是正经太太放在爷屋里的丫头,总比你这脏地界出来的强百倍,还有脸说自己明媒正娶。奶奶可是在上头呢,这话不是越发连奶奶一起贬损了么。”
蕊馨听着越发不像,从屋里跑了出来呵道:“当着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还不都住嘴?”
杜鹃儿却不吃她这一套,竟撒起泼来,“哟,我说姑娘。难道我说错了么?难道你不是爷使过的?难道你不是在奶奶屋里假充起主子来?怎么?奶奶的陪嫁就这么高贵,连我们都使唤不得了?只有奶奶支使得动的?一时被爷看上眼,伺候了两夜,就自视高起来了,也不过是尝了鲜便丢开罢了,还是丫头不是?没本事就一辈子奴才的命,陪嫁也没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有奶奶护着,我眼里可不揉沙子。凭什么你一个丫头比我吃得还好?今儿不让我满意了,谁也别想好过。”
这一番话直气得蕊馨跺脚,脸都白了,一行眼泪止不住,又羞于辩白。朱小姐拉了蕊馨替她擦泪,安抚一番仍叫回屋里去。
谁知秋果却是不让人的,不等朱小姐发话,便抢白道:“别说着一个扯着一个。也不知哪是不清白的,养出的孩子才真个不知是谁的野孩子。”
杜鹃儿是见过阵仗的,一点也不觉臊,见秋果不怕她,与她对骂起来。
常胜家的在前院听见动静,才进来呵住二人。朱小姐说道:“你二人不必吵嚷,要什么东西尽管说与我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整日为些小事吵嚷,叫邻里听着不像。”又叫常胜家的说道:“姨奶奶要 喝鸡汤,快去做来。多做两碗,哥儿屋里也送进去。”
不想秋果扔下一句:“我才不沾婊子的光,怕染了骚气。”说完竟甩身要回屋去。
杜鹃儿自为主母向她低了头,正得意的撇嘴,不相听见秋果语中带刺拐弯抹角的骂她,上去便抓她头发,二人扭打起来。
朱小姐进退不知,要拦又不好上前,劝又劝不住,眼见二人越打越激烈,常胜家的只得上去撕扯,想把二人拉开。小杏和小燕儿只在后面看着不敢上前。蕊馨在上房里隔窗看见,怕朱小姐吃亏,忙出来看,挡在朱小姐身前。
秋果被杜鹃儿扯了一缕头发下来,急了眼顺手拿起廊下的一只盘子朝杜鹃儿扔过去。不想杜鹃儿歪头一躲,盘子直直的砸在蕊馨头上,正中眉骨,登时一股热血流了下来,弄了一脸。
厮打的二人都没发觉,杜鹃儿见秋果拿了东西来砸,一时手边又没有趁手的,便两只手乱扑乱打,因常胜家的被她们撕扯在一起,好几下打到常胜家的头上。蕊馨看见自己嫂嫂无故挨了打,本来自己又气,便也上前去帮着拉扯,正好杜鹃儿的手肘被推得退回来,正好杵在蕊馨太阳上,当时就一个仰倒躺在了地上,后脑勺磕在砖角上,血流如柱。
这下一众人可慌了神,朱小姐和常胜家的忙摇着身子连连呼唤,小燕儿更是吓得不敢动弹,小杏回过神来忙跑出去喊常胜,杜鹃儿和秋果见出了事,则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常胜进来看见妹子昏迷不醒流血不止,忙抱了进屋里去,命他女人看着,自己急急的去请大夫。一时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看视了伤口,上了药包扎上,又诊了脉,连连摇头,说道:“病人伤了经脉,气息微弱,恐不大好。留下一丸药,用酒研服了,若挺过了今晚,或可有救,若醒不来,就不好了。”
常胜夫妇二人一直守在床边服侍,调好了药,却喂不进去。果然不到半夜,便咽了气。朱小姐哀哀恸哭,小杏也直抹眼泪,常胜夫妇二人更是心痛不已。
第二日胡澥回来,听说了缘由,不提死因,只说服侍一场,又是奶奶家里带来的,自比别个不同,赏了五十两银子,命常胜好生买口棺材殓了。
常胜因只有这一个妹妹,再无其他亲人,求了朱小姐说道:“不忍妹妹一人在外孤苦,想送了妹妹灵柩回临安去,葬在父母近旁。”
朱小姐说道:“蕊馨跟了我一场,落得这样下场,我也是不忍的。只因临安路途遥远,不如先找个地方寄存了,明年二爷任期到了,同回临安去。”
常胜便依了朱小姐。朱小姐想起妙慧师父的妙庭观正离此处不远,就在梧州城外,便亲去拜访一遭,又供了许多香油钱,求了一间闲置屋子,寄了蕊馨灵柩。妙慧素与朱小姐交厚,每日亲自上香,逢初一十五又献祭。朱小姐这才心安了,常胜二人也破合意,感激朱小姐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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