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家里出了人命,胡澥只是草草赏了银子了事。仵作来验尸时,又见他悄悄封了十两银子,命仵作只写了久病不愈阴虚体弱不治而亡,便上报了,又在衙门里打点了。
朱小姐伤悲不止,有心替蕊馨申冤,与胡澥争吵了几次,被他狠骂一番,无奈隐忍别无他法,便对常胜家的说道:“你是知道的。她从小跟着我,和我一起长了这么大,就比亲姐妹还亲,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也是不忍的。”说着又哭了一阵,红肿着一双泪眼命小杏道:“才今年春天我过生日时,做了两套新衣服。那套绸里子的我穿了,还有一套闪缎里子的没穿过,你就去找出来,再从我的首饰里挑两件好的,给你蕊馨姐姐装裹了,也算我对她的一份心。”
小杏抹了抹泪道:“平日里奶奶的细软簪环等都是蕊馨姐姐收拾的,我看见她把奶奶的首饰都放在乌木匣子里,只是不知道奶奶说的那件衣服收在哪。”
朱小姐道:“你先去后头我日常用的大樟木箱子里找找吧。”
小杏答应着去了,一时捧了衣服和乌木匣子来。朱小姐打开匣子,想挑两件金银首饰与她,见上面一层不过是寻常的,不够体面,就打开下面一层,却不想在几支金钗玉钏中一眼瞥见一支陌生又熟悉的金钗,是金累丝的凤穿牡丹花样。朱小姐哆嗦着捡了起来,凝神细看时,只听小杏问道:“奶奶要拿这一支么?”
朱小姐慌了神,忙回道:“不、不,另选两支好的。”说完捡了两支递给常胜家的,仍命小杏把匣子放回去。常胜夫妇二人磕了头,拿了东西去了。
常胜两口子打点好蕊馨的灵柩,雇了车拉着,朱小姐另坐了一辆车跟着一起亲送到城外的妙庭观,交与妙慧师父借了一间空屋子停好。朱小姐又送了许多香油钱,打点停当,众人祭了一回,方回家来。
自从蕊馨死后,朱小姐整日郁郁,心中着实怨恨胡澥。那胡澥自从得了杜鹃儿,如获至宝一般,把朱小姐、秋果等人统统抛在脑后,只拿杜鹃儿一人是命,出入筵宴等只带她一人。这杜鹃儿本就出身娼门,一混到富贵圈里,周旋逢迎,很是吃得开,不仅夫人们的宴会上溜须拍马样样精通,就连老爷们的筵席上,也多不逞让周旋得当,把个胡澥宝贝得不得了,对杜鹃儿更上奉承有加。自此以后,胡澥更在官场上混得风声水起,直言自己高升有望,早把对朱小姐说过要回临安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在家里,朱小姐对胡澥越来越厌恶,一时半刻也不想看见他。那胡澥每每醉酒回家,便对朱小姐冷嘲热讽一番,有时甚至连带上岳丈一家。朱小姐每每生气,气急了与他争吵几句,胡澥没了脸,抬手欲打,碍于岳丈颜面,始终没敢下狠手,只拿小杏出气。朱小姐强护住小杏,说他已然打死了一个,还要把这个打死也罢。
朱小姐又悲又气之下,倒把自己弄得身子每况愈下,对镜自视,简直瘦得皮包骨头骷髅一般,没个人形。早年如花似玉的朱淑真小姐,竟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胡澥越发娇纵杜鹃儿,竟直让她登堂入室住进了自己上房西里间。秋果每每因妒生恨,又不敢对杜鹃儿怎么样,也只把气撒在朱小姐身上,明枪暗箭指桑骂槐,言语上刻薄,因指着说哥儿受了委屈,朱小姐倒不敢十分指责,只能暗中以理相压。
朱小姐连气带病,在一次与胡澥言语激烈争吵后,被醉酒胡闹的胡澥狠打了嘴巴,愤而抗争,自己一个人带着小杏从上房东里间,搬到了后罩房里住,再不到前面来。即使出入,也只走后门,真真不想看见他们一眼,就连茶饭也都由常胜家的送过来。
夜下独坐时,朱小姐对影自怜,手里常常握着那支金累丝的牡丹簪子,看着流泪。小杏不知内情,只道那是陪嫁来的,只当她是想家思念父母。
从与胡澥定了亲那日起,朱小姐知道与魏仲恭无望,一心要断绝,便要蕊 馨帮自己收起此簪。不想多年以后再见此簪,想起那个翩翩少年恭敬有礼温文儒雅的样子,直与如今善于官场钻营的庸吏胡澥天差地别,心中越发厌恶胡澥。如今自己犹如残花败柳一般,简直弃妇模样,而那个曾经的少年魏仲恭,只怕也早已妻儿在侧了吧。只可惜魏姐姐早已回临安去了,身边没一个旧识,也无处去打听消息。朱小姐只是暗自垂泪,命小杏取些酒来以解忧愁,醉意朦胧中,只把那些断肠诗词吟诵。酒入愁肠,愁上加愁,断肠诗词断肠之人。
如此捱过残冬,又是一年伤春时节。朱小姐整日诗酒为伴,身边只得小杏一人服侍。常胜媳妇一日三餐送到后面来。朱小姐三五日间只到妙庭观去走一走,听妙慧师父讲些佛法,回家来也只在房里看看书,夜来寂寞难以入眠,常命小杏温些酒来吃。
这一日,又是才从妙庭观回来,一路上倒是春光正好,柳吐新芽,野花绽开,蜂蝶飞舞,可是在朱小姐看来,迷人的春景也无心观赏,心中的悲苦只有杯酒能解。
十二阑干锁画楼,春风吹损上帘钩。
花心柳眼人教放,蝶意蜂情一任休。
殢滞酒杯消旧恨,禁持诗句遣新愁。
东君若也怜孤独,莫使韶光便似秋。
在他人看来,明媚春光,煞是趁好。可在朱小姐看来,满目只有伤悲。人道春光正好,她道伤春十分。人言花红柳绿,她道难见秋冬凋零。
因常胜家的端着饭去后面,恰被喝醉酒回来的胡澥瞧见,也不知搀扶他的杜鹃儿在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胡澥便骂起来道:“老子的茶饭,竟是养了白眼狼,还不如喂了花子罢了,喂了狗还朝我摇摇尾巴。”
常胜家的听着不像,暗自低头垂泪,快步去了。其实朱小姐却已在后面听见,气得胸口憋闷,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思量了一夜后,早早叫起小杏,命她唤来常胜媳妇,吩咐道:“我若再在这里,恐怕一时半刻命也没了。只是存着一口气,还想着同你们回临安去。如今你两个便替我收拾了,命常胜套车,送我到妙庭观去。记着,不要拿他胡家的一草一木,只拿咱们带来的东西。”又命常胜家的道:“你这就拿了我的金项圈出去,换些钱来交给妙慧师父,全当柴米之资。另再叫常胜去递铺衙门走一趟,把我这封家书立时送往临安家里。”
常胜家的拿了书信和项圈去了,一时回来,仍同小杏打点箱笼。常胜又从外面雇了三顶小轿,叫朱小姐和他媳妇、小杏坐了,又将两箱日常用的东西衣服等物装了车上,其他几大箱东西仍旧放在后罩房里,上了锁,皆是当初从朱府带来的嫁妆。
妙庭观妙慧师父,与朱小姐甚是交好,日常从朱小姐言语间,也大概猜出几分她的遭际,如今见她这番光景来投,自是收留,腾出一间禅房安顿朱小姐住下,只留小杏一人服侍起居,常胜两口仍然回到胡府去。
又过了月余,朱小姐愁病交加,竟渐渐不能起身,皆由妙慧师父替她请医服药,只是不见好转。常胜家的禀明胡澥,谁知那胡澥哼了一声,竟只说了一句:“死了再来回我。”便携了杜鹃儿同赴宴去了。常胜两口恨恨的只是气不过,也不敢告诉朱小姐。
朱小姐这一病,竟反反复拖了两三个月,时好时坏。
不知怎得,蕊馨死的事又倒腾出来。梧州知州大人倒是与胡澥甚相交好,接到上面来的文书,先与胡澥看了,说道:“此事倒是不必着急,既是上面下来的问书,过场还是要走一遭,相关人等一一问了话,录了供词,写了回书,这些都好办。依我说,你的两个姨娘,还是想个法子回避一下的好。我这里只叫了仵作、看病的郎中来问话,其实也不必,供词你写好,只是叫他们来画押即可。再写一个其他人证不在此地,查找不清,所告不实,便妥了。”
胡澥听了,说道甚好,连连道谢。从知州大人处出来,连写了几封书信,叫人连日送走。又找了主文相公,写了仵作和郎中的供词送去衙门。又命春来去找那日来家的郎中,叫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到家中,只说哥儿已过周岁,要回去入宗牒,急急打发秋果带了孩子回老家去了。这边只过了十来日,上面下来一纸公文,急调胡澥前往梅州升任通判。
那胡澥接了调令,赶忙便要去上任。命人去妙庭观看时,朱小姐正在病中。谁知胡澥就只带了杜鹃儿赴梅州上任,竟把朱小姐留在梧州妙庭观不管不问。
朱小姐听闻胡澥调任梅州之事,真是又哭又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叹世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胡澥走后,朱小姐独留妙庭观养病,身边只有小杏伺候,常胜两口依然在家里住着,二人常来探望,送东西买药。一来常胜男子,长留多有不便,二来家里没人,也须他二人照看。
好在只过了不久,临安朱府晞老爷收到朱小姐家信,知她在梧州近况,又气又心疼,也不顾礼法,忙派了人赶来梧州,要接朱小姐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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