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名灭

“我自小在平都长大,家中有些家底,父亲也管教得不上心,所以时常出来玩乐。这地儿我是极熟悉了,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见静婉好奇地打量街市两边风景,秦子游放慢脚步,同她细细介绍着。

平都是大魏上百年的老都城了,几番扩建,规模宏大,坊市布置得尽然有序。

都城繁华,夜市不休,各种奇珍异物汇于此地供都城达官贵人选买,也常有域外人士在此求学、长居,离水穿城而过,供养万数百姓,满数大魏,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媲美的城市了。

他是地道的平都人,同他走着,还能听些城中的奇闻异事,譬如那醉仙楼的老板为了生意娶了酒楼的厨娘为妻,厨娘聪慧,竟不知不觉中掌控了半个酒楼。

“那她还在醉仙楼当厨娘吗?”

秦子游扬眉:“那当然!醉仙楼靠的就是一手好菜名扬天下,若老板娘不做菜了,这醉仙楼就失了灵魂了!”

“可她已然成婚,那老板怎么肯为了钱财让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

“听说是那老板娘坚持要进厨房的,老板不肯,老板娘就以和离威胁,终于让老板妥协了。走,下次我带你去酒楼里看看。”

秦子游往前走着,身后跟着的静婉忍不住回头,仰头看那华丽的酒楼,对那神秘的老板娘更为好奇了。

他们去了布庄,秦子游早就订制好了三身衣服和布鞋,今日是来拿东西的。

“恭叔一向节俭,一件衣服若不是要补得再不好找落针的地方绝不会换。我们就送他几身好衣裳,不然送的东西贵重了,他也决计不要。”

雨停了,二人收了伞,离得也更近了。

秦子游抱着收拾好的衣服,与静婉缓缓走在路上,今日,他话比从前还要多些。

“我最喜欢恭叔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十分亲切,像是亲人似的。其实照年龄来算,我得称他一声恭爷爷才是。”

“小时每每被父亲责骂,我就跑出家来找恭叔,他从不会问我为什么哭,只是见我委屈,会用桂花糖哄我,会带着我去逛庙会,带着我吃一碗辣辣的油泼面……”

他鼻头一酸,又觉得在心悦的姑娘面前掉眼泪实在丢人,仰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恭叔有个女儿,后来生病没了,他也没续弦,一个人过活。如今我多陪陪他,以后给他养老送终。”

静婉也才在这时明白为何二人关系那样亲切了,比起秦子游的经历,静婉自觉要幸福许多,她也向秦子

游讲起了自己幼时往事,才听到西北名城庸野二字,少年停下脚步,连嗓门也大了许多,惹得路人朝二人投去眼光。

“庸野?西北的庸野?你从那里来的?”

静婉点点头:“我十二岁前都在那里长大,十二岁后才来平都投奔亲戚的。”

秦子游还处于兴奋之中,一连追问:“那你岂不是见过戎人了?他们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还有妖术?我

听说前些年那里一直打战,日子不好过啊!还有抚远大将军,你见过他吗?”

长至十七,他从未离开过平都,当然好奇了。

秦子游问题太多,静婉耐心一个个回答,她放了一块麻糖在口中,自在地与他聊天:“莫说见过戎人,我还会说戎语呢!以前在山里拾玉,还要熟路的戎人为我们带路呢。他们长相和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有戎人嫁到我们当地做媳妇呢。”

秦子游“啊”了一声,音转百调,奇怪西戎与大魏势若水火,怎么还能互相婚嫁?

静婉觉得这是不足为奇的常事,继续同他唠嗑:“那里以前打仗,我们日子确实不好过,要不是有西北军,庸野早被戎人占了。”

秦子游对那位名震西北的大将军极为感兴趣,再问了那位抚远大将军的奇事,静婉却停下脚步,认真看他:“西北无人敢提那位大将军,非是不念他对我们的恩情,偏偏是念着他对西北百姓的大恩,所以才不能提他的名字,不能颂唱他的功绩。子游,你可莫要问我了,其余的我是真不知情了。”

她突然有些难过,想起那年西北,定是冤魂遍处,二十万为国尽忠的卢家军被坑杀于斩天堑,他们不知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父亲,可他们没死在戎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卢家军是一个提也不能再提的字眼,西北百姓也只敢在中元节借着家祭的名义给逝者烧点纸钱。

还有那位表哥,恐怕都不能家祭吧!

她没有发现,再提到卢昶时,曾今的满腔爱意早不知在何时何地被风吹散了。

秦子游才懂事,就知道抚远大将军这个名号了。

那时出去玩乐,小小的人坐在奴仆肩上,随意走至一处,都能听到说书先生在台上眉飞色舞说着这位大将军如何以千数兵力退西戎三军。戏院里,武着长枪的武生穿着厚底靴子,带着盔甲,向世人演绎这位大将军如何以一当十,挑落西戎首领的脑袋。凡会些笔墨功夫的,纷纷为他著书立传,向后人传颂这位大将军的卓越功勋……

大魏谁不知抚远大将军卢植!

戎人欺压大魏百年矣!

前朝时,为保边境和睦,魏朝两位公主出塞和亲,不过三十便客死他乡。朝廷献金出银,却不抵戎人贪婪,屡屡撕毁协定,出兵攻打西边,甚至有一次差点打进平都,吓得都人纷纷南下逃窜……

若不是有这位大将军,西北边境如何保住,若西北边境一失,戎人便可直驱南下,威逼中部三州,三州乃大魏粮仓之一,若失了他们,便是由人扼住平都喉咙……

在卢植的带领下,戎人不敢再跨越虎牢山,西北这才终于安定下来。

可高呼声也只有那么几年,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没有人再提这位大将军了,所凡是写他的书全部在书铺消失,说书人又开始老生常谈,说起了什么神话演义来,不过几年功夫,无人再提这位西北将军了,以至如今小些的百姓都不知卢植为谁了。

秦子游也不傻,再听静婉这么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内里有隐情,而不便于公之于众罢。

虽说大将军不能再提,可西北的生活却是能倾吐个够的,塞外风光吸引了这个小公子,二人俨然调换了位置,秦子游紧紧跟在静婉后面,津津有味听着静婉怎么在山雪融化时和当地人一同拾玉的,她口中的雪山风光在秦子游脑中成了一幅画,不知觉中也成了草原之上飞驰的一匹骏马,潇洒自由……

说到最后,秦子游沉浸其中,不由感叹:“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真想去看看。”

他问静婉,以后可要回去?

静婉当然说要,即便当初被迫离开西北,即便现下无人可依,可她相信,她总有一日要回去的。

一直到了恭叔家门口,二人还说不尽话。

在织女坊的一个时辰,静婉头一次没有像恭叔讨教琢玉之术,她没有什么礼物给恭叔,便在秦子游的提议下,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条捞出锅,沥干水后,在辣椒粉上浇上滚烫的油,撒上一把葱花,油汪汪的。

不似平都的内敛讲礼,吃这面时随意搅拌几筷,酣畅淋漓地扒拉进嘴里,吃法豪爽不做作,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吃到后来,秦子游抬起碗来,把最后的葱花扒拉进了嘴里才意犹未尽放下碗来。

他这样给面子,静婉不无自豪地说:“我这做法不地道,等以后你去到西北,我请你吃最地道的西北面食。”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奇怪,还是说世间万事皆是如此,一旦走到一个极端,便要往另一个极端滑去,曾经闹市上提防的登徒子,如今却共坐一桌,食着她亲手做的面,怪不得儒家常论中庸。

还如往常送静婉回去,到了玉雀坊,秦子游停下脚步目送静婉离开,没想到静婉回头疑惑看他:“你不一起进去?”

秦子游一惊,她怎么知道自己也住这边。

静婉笑了:“有一次我忘记把玉佩拿给你,再返身回来,便见你朝那边去了。”

她指着坊东那条大道,往那边下去是秦子游的家。

秦子游挠头,这是他着急时常做的动作:“我非故意瞒你,只是……”

话未说话,就见静婉把食指放在唇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我们总有时间说的,你说是吧!”

秦子游猛点头,伸出指头指天发誓:“当然,凡与你说的,皆字字真言,从前、现在、以后,从不会半句假话。”

静婉想,最打动人心的,该是真诚二字罢。

虽然夜深,可玉雀坊并非无人经过,即便有许多话,二人也不敢多停留,这次,静婉几次回首看了那人好几次,等回到自己的小院时,脸上笑容都没有减退半分,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落入冬霞眼中,她一个转身,便从檐下而过,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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