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简牍的掌心,五指弯曲,轻而易举地包裹住。
“怎么了?”
面对江修筠的提问,简牍没法回答。
难道他要说,是被自己杀死的妹妹回来复仇?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种事。
但脑中的记忆,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就是他干的。
否认不了,抵赖不了,认了吧。
简牍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眼尾沮丧地下垂,眼神无措又可怜,鼻尖红红的,又酸又涩,一颗颗形似小珍珠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然后他就被亲了。
江修筠先是亲他的下巴,品尝珍馐美味般把他湿咸的眼泪舔舐掉,然后沿着泪痕,一点点上挪,亲上他殷红的眼尾。
他的唇是温凉的,动作又轻柔,像春风细雨,没有情‖欲,只有包容。
简牍闭上眼睛,眼皮颤抖个不停。
短暂的停顿后,江修筠稍微后撤一点距离,目光往下,捏着简牍的下巴,食指蹭开下嘴唇,露出被咬出血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地吮吸。
轻微的刺痛中,草药的苦涩和淡淡的血腥味交融,被涎水稀释,被江修筠贪婪而急切地吞咽入腹。
良久,江修筠才呼吸紊乱地开口,“怕就别想了,可能是个水鬼,我让人给你求个护身符,你带在身上,不要靠近水边。”
简牍讷讷点头,“多谢相公。”
他现在心里乱得很,仿佛被大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要说出来吗?
不行,他是凶手,说出来会被押进官府,要砍头的。
也不能让相公知道,虽然对方看起来很喜欢自己的样子,但简牍不相信他。
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
到了吃午膳的时间。
江修筠有自己的小厨房,丫鬟端上来两份饭菜。
一份全是药膳,看着就难吃,江修筠却面不改色,大概是吃习惯了。
简牍面前的饭菜更丰富些,都是他以前吃不到的,但他心里藏着事,没胃口,冒尖的饭只扒拉一小口,菜几乎没动。
负责夹菜的丫鬟不知如何是好,有些慌张地问道:“少夫人,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简牍味如嚼蜡地咽下嘴里的饭,喉结滚动着,下颌绷出脆弱的弧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有,很好吃,只是我饭量小,吃不了多少。”
江修筠放下筷子,挥手示意丫鬟退下,拿起干净的碗,舀起中央的鸡汤,盛好递给简牍。
“吃不下就喝碗汤吧。”
简牍低头尝了几口,眉头后知后觉地皱起来,“好腥……”
江修筠碰不得荤腥,就这样看着他喝鸡汤,眼神温和,不见一丝阴霾,“腥吗?也许是因为,这汤是公鸡炖的,你喝不太惯。”
“……公鸡?”
“是啊。”江修筠微笑道,“跟你拜堂那只。”
“咳咳!”
简牍被呛到,侧过头,狼狈地捂嘴咳嗽。
刚刚,他似乎窥到江修筠表面下,浓烈翻滚的独占欲和破坏欲,混杂在江修筠腐烂的灵魂中,是被竭力隐藏,却不小心没藏住的一小部分,仅仅露出来一点,就足够让人心惊。
简牍缓了一会儿,用帕子擦掉嘴角的脏污,把那碗喝了一半的鸡汤推远,态度自然地对江修筠嗔道:“以后不要用公鸡炖汤了,又腥又没营养,难喝死了!”
江修筠眸光沉沉,应道:“好。”
*
江修筠的效率很快,下午就把求来的护身符送过来。
简牍捏着小小的护身符,摸到表面的香灰,指腹小心地摩挲着布料上的刺绣花纹,不由得询问道:“这是哪求的?寺庙吗?”
江修筠摇摇头,“不是。”
“那是江湖术士?”
简牍只能想到这个。
因为他曾经见过两次。
一个是镇上有名的神婆,是个瞎子,只有眼白,没有眼珠,号称能通灵,请鬼附体。
寻常人家家里有人死了,又发生怪事,就会请她帮忙,把地下的亲人请上来,询问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做法的过程架势很大,挺唬人的,念了一大段听不懂的咒语后,就开始全身剧烈抖动,连桌子上的贡品都掉在地上。
片刻后身体一僵,再开口时,神态和声音都变了,问她一些只有家里人知道的事情,都能对答如流,好像真被鬼魂附身了似的。
要不是简牍偶然间,看到神婆把掉在地上的银子捡起来,知道她压根不是瞎子,恐怕也会被唬过去。
还有一个是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道士,说他的符水包治百病,结果把一个发热的小孩给喝死,被报官抓走了。
“那些江湖术士十有**都是骗子,你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江修筠看着自己勤俭持家的夫人,好似觉得他为自己焦急的样子很有趣,故意不说话逗他。
“十两?二十两?”简牍尽量往大了猜,毕竟二两银子就足够他们一家生活一年。
“总不能是一百两吧?”简牍把江修筠的沉默当成默认,气恼地拍了他一下,小猫挠似的,没什么威力。
“哎呀,相公你笨死了,这么贵肯定是骗子!江家再有钱也不能这么嚯嚯,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找回来……”
江修筠见简牍眉眼生动鲜活,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心事重重,忍不住托腮含笑,好看的卧蚕盛满了柔情。
简牍这时哪还不知道被耍了,赌气地转过身,不去看他,声音闷闷的,“好啦,我知道自己贪财市侩的样子很可笑,你要笑就笑吧,但你小声点,别让我听见。”
“咳。”江修筠被他的欲盖弥彰的小模样可爱到,稍微正了下神色,连眸中的笑意也尽数收敛,拿出一个崭新的精致木匣去哄自家夫人。
简牍其实也就气一下,但他不想让江修筠知道自己很好哄,于是挺了挺脊背,故作矜持道:“干什么啊?”
江修筠把木匣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打开看看?”
简牍狐疑地打开,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胖乎乎的金元宝,看起来是特制的,边角圆钝,很好盘的样子。
“给我的?”
“嗯。”江修筠点头,“这个木匣给你,以后我要是惹你生气了,就往里面扔一个金元宝,没消气就再扔,直到你不生气为止。”
说着,变戏法似的手一翻,又往木匣里放了三个金元宝,然后抓起简牍的手,放在脸颊上,缱绻地蹭了蹭。
“我也只有这点黄白之物了,夫人若是觉得不入眼,也请大发慈悲,原谅相公,可好?”
简牍美滋滋地把木匣收起来,顺着江修筠的台阶走下来,“原谅你啦!”
“但是,你还没告诉我护身符是哪来的?有用吗?”简牍想起来就问了。
“是爹养的门客。”江修筠回答说,“他们都是精挑细选过,有真才实学,护身符就是其中一个门客给的。”
江老爷?
简牍脑海中蹦出江老爷的样子,拜堂时蒙着盖头,没看见江老爷,但他以前远远见过一面,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
想到他这么迷信,养一群江湖术士当门客也很正常。
说是这么说,简牍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他把护身符系在脖子上,藏进衣领里。
*
江老爷从祠堂里走出来,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凑上去,一手握拳抵住掌心,微微躬身。
“江老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做好了。”
“嗯。”江老爷神情寡淡,“东西给他了?”
“是,给了。”
江老爷仰头去看檐上依偎的鸟儿,手中捻着佛珠,“没让人怀疑吧?”
“没有。”道士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是通过二少爷送到他手里的,他似乎遇到了怪事,所以二少爷才求到了我这边。”
江老爷忍不住感叹道:“煞气要压不住了啊,死了还不安生,非要跑出来作乱!”
声音到最后逐渐凌厉起来。
“老爷,我是担心,要是二少爷知道了真相,明白是您指使的,他成了帮凶,会不会闹到您面前?”
“他敢!”江老爷冷声道,“我这是在救他,在救江家!没有比简家小儿的八字更合适的人了,真当我是做慈善的,娶个男儿媳过门。”
道士语气忧心忡忡,“但我看他对那简家小儿貌似用情至深……”
“儿女情长,妇人之仁!”
江老爷让下人把那对依偎的鸟儿打下来,母鸟被活活打死,公鸟扇动翅膀飞走。
江老爷讽刺地笑道:“看到了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用情至深?感情再深又能深到哪去?他还能怪我这个爹不成?”
他语气笃定,显然不认为他的二儿子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吩咐下人把鸟处理了,转身离开。
下人没打算把鸟埋了,浪费时间,直接扔进泔水桶里。
在他走后,谁也不知道,那只逃走的公鸟重新飞了回来,绕着泔水桶转了几圈。
弱小的躯体发出凄厉的悲鸣,直至泣出血来,紧接着翅膀一动,脑袋直直地撞上泔水桶,身体一僵,缓缓掉了进去。
你若离去,我亦不可独活。
生死相随。
这四个字同样被印在每个金元宝的底部。
也是江修筠对简牍无声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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