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牍出现在简家大儿子家。
大儿子不久前新婚,盖了新房。
大嫂是从隔壁镇嫁过来的,有股江南水乡的温婉,她挽着头发,给简牍倒了杯麦茶,端起来递给他。
简牍没接。
大嫂脸上不禁浮现出些许尴尬,盖新房的钱用了一部分简牍的彩礼,她以为简牍在隐晦地表达不满,给她下马威。
简父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奈地摆摆手,“你给他放旁边吧,等会儿他就自己喝了。”
然后他跟大嫂解释了一下简牍的状况,叹气道:“总之你别放在心上,他对你没意见。”
简牍拿起缺口的茶杯捧在手上,漆黑的眼眸微微弯曲,是很好看的月牙形状,嘴边噙着笑,声音软软的,“谢谢大嫂。”
“哎!不用谢……”大嫂被这抹笑晃了眼,那点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简牍低头喝了一口,发现喝不惯,里头杂质多,卡嗓子,但还是一点点喝完了,目光挪向腿上绑了夹板,精神萎靡的大儿子。
“哥,你这腿是怎么摔断的?”
听到简牍的提问,大儿子从发呆的状况中清醒过来,腿上的刺痛不断提醒他,自己的腿断了,变成废人了。
干涩酸胀的眼睛瞬间湿润,但他不想在爹和弟弟面前表现出来,侧过头偷偷抹眼泪,声音像混杂了沙砾,磨得人心酸苦楚。
“我在镇上一间客栈里做打杂,客人抱怨房间漏水,掌柜知道我会点瓦匠活,就把这事交给我。”
大儿子循着回忆一点点叙述,“我就提着工具上去了,那时候是正午,太阳很大,我被晒得有些中暑,眼睛都看不清,就想着先下来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掌柜的声音,他说,你往左边点,你那只脚下面是空的,小心别摔了!我隐约看见有个人站在下面,下意识听了他的话,朝左边去了,那个声音一直指挥我,让我左边点,左边点。”
“我脑子晕乎乎的,按他说的做了,紧接着,我就从屋顶边缘掉了下去。”
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大儿子眼底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惊恐,他缩了缩身子,把棉被拉高些许,死死缠在身上,牙关哆嗦着,再吐不出半个字。
简父出声喊住大嫂,“我刚刚在厨房里熬了药,你去看着点火。”
很明显地想把人支走,大嫂迟疑地点头应了。
等人走出去,简牍问道:“然后呢?出了这事,掌柜没说什么?”
“根本没有掌柜!”大儿子声音倏然拔高,语调尖锐,险些破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他焦躁不安地啃咬指甲,喃喃道,“跟我说话的不是掌柜……”
简父皱紧眉头,蒲扇般的大掌重重地打在大儿子背上,啪地一声极为清脆,显然用了大力,“你给我清醒点!什么神啊鬼的,怕个鸡毛!”
大儿子:“……”这一下,差点把他魂打飞了。
他疲惫地抹了把脸,垂下头,盯着被褥上的补丁,双手抱头,脸夹在手臂中央,试图汲取安全感,逼着自己开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掌柜根本没出来过!”
大儿子的语速很慢,往往说一句就要停一下,剧烈地喘息,那股令人发狂的恐惧逐渐蔓延,随着话语仿佛温度都降低,泛着股想往骨缝里钻的幽冷,让人汗毛直立。
“跑堂的跟我说,有客人在大厅里打起来,闹得很凶,都见血了,所有人跑去拉架,可是我在屋顶一点声音也没听到,安静得可怕。”
“既然都没人出去,那我看见的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没人说话,连简父也感觉到事情诡异,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粗声道:“你不是中暑了吗?也许是你看错了,听错了,不是没可能……”
大儿子出声打断他,豁然抬头,声音很轻,“爹,你不相信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爬满血丝,眼眶猩红,各种情绪翻涌,积压两天到极限,崩溃了。
“我差点就死了你知道吗?!”
“我本该死的,可是我掉下来的时候,在半空中感觉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
大儿子语气激动地说着天方夜谭,“等我砸在地上,清醒过来,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吗?!”
虽是反问的语气,他却没想简牍二人回应,而是自问自答道:“我看到,本来应该放在库房里的钉耙,平躺在我旁边,就差半只手的距离,如果我没有被推的话,钉耙就会穿透我的脑袋……”
他描述得很具体,能把人带入进去,跟他一起体验惊险一幕,感觉后怕,劫后余生。
大儿子攥紧被褥,声音哽咽,胸膛起伏不定,“娘和妹妹在保佑我……”
简父浑身一颤,颓然地坐在床边,不再说话。
*
简牍放下礼物,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口。
他脑子很乱。
他一直以为,是妹妹的鬼魂在作祟。
含冤而死失去理智,头七那天,自己因为护身符,被沐炀救了,妹妹没有得手,不甘心才杀死简母。
但现在看来貌似不是这样。
假如大儿子说的是真的。
愿意出手救他,肯定是跟简家有关联的。
大概率是简母。
那引诱大儿子摔下搂的那只鬼是谁?为什么要害他?
出来一趟,脑子里的疑问更多了。
正想着,脚踝忽然一痒。
简牍迟钝地低头,发现是只兔子,看着肥肥胖胖,毛顺水滑,像是家养的,三瓣嘴一动一动,在啃他的鞋子。
“后生,小后生,能把那只兔子抓起来还给我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
神婆那张干枯的脸庞从拐角处探出来,瞳孔依旧灰白,身子还藏在后面,乍看下还以为只有一颗头,要是在大晚上,能把人吓尿。
就算青天白日的,简牍也被吓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兔子跟着被惊到,后退一蹬,跳得老远,蹦着蹦着跑走了。
“哎呦哎呦!”神婆一脸懊悔,拄着拐杖缓慢地走过来,“又跑了,那是人家给的报酬!”
眼见追不上,她一个老胳膊老腿儿的,有什么办法,不由得目光幽怨地看向简牍。
下一秒却忽然定住,伸长脖子,凑得很近,近到能看清脸上的每一寸褶皱,一股寺庙香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神婆眯起眼睛,“后生,我看你有点眼熟啊,一个月前,你是不是经过洛水街?”
简牍呆愣了片刻,发现正常状态下的神婆好像也不是那么恐怖,慢吞吞地开口,“你不是一直装瞎子嘛,现在怎么不装了?”
神婆微微退开,张嘴大笑,牙齿缺了几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哈哈哈哈,你这后生好有趣,谁告诉我是装瞎?我可是真瞎,不过开了天眼,看东西不用眼睛。”
“哦。”简牍半懂不懂地点头,天眼?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他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追我?”
神婆摇摇头,说道:“后生,不是我要追你,是附在我身上的鬼魂要追你,她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啊?”
简牍想不出除了妹妹,自己还认识哪些鬼?
神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当时不问清楚,现在她都走了,我哪知道!”
简牍:“……”
说完,神婆就打算走了。
天眼能看见鬼魂和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看到的,是简牍被替换后的气场。
所以在神婆眼中,简牍整个人怨念缠身,起码背了十几条人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恐怕最后会死得很惨。
本来她就不应该接触的,多说几句话都容易沾染晦气,都怪那只兔子!
心里骂骂咧咧,脚下不停。
“那个,婆婆,等一下!”
简牍喊住她。
神婆轻咳了一下,表情冷淡,“还有事吗?”
简牍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递给神婆,里面有几块碎银子,笑容腼腆,“这些就当赔你的兔子,还有之前我误会你的歉礼。”
实际上,简牍对神婆的能力还是半信半疑,不过先拉近关系总没坏处。
神婆深深地看了简牍一眼,里面的情绪很多,很杂,无法分辨,她接过荷包,很不客气地塞进袖子里。
冷哼道:“你作孽太多,怨气缠身,注定祸及家人,这里住的是你的家人吧?既然收了你的银子,我会想办法帮你看着点,至于你?自求多福吧。”
听到神婆的话,简牍第一反应是妹妹,但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怕简牍多问,神婆丢下一句“那个找你的鬼魂叫檀云”就走了。
檀云?!
简牍背脊发麻,精神一振。
她不是因为生病被送出府了吗?
怎么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回到江家后,他把檀云的事跟江修筠一说。
江修筠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道:“是吗?”
简牍从他的态度中察觉出异样,挪动凳子坐过去,和江修筠面对面,正色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江修筠唇角上扬,钳住简牍的小腿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臀部,把人架到自己腿上,但手依旧放着,没撤开,笑道:“你当相公是算命的?什么都知道?”
简牍不舒服地晃动小腿,“那你帮我查查。”
江修筠笑容不变,眼眸却深邃了几分,“夫人想管?”
为什么要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只关注我一个不好吗?仙人的恩泽就应该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其他人配吗?
简牍不满地挣扎,“我不是多管闲事,檀云既然有事跟我说,那她的死肯定涉及到我,你不查我自己查。”
江修筠掌心向下,掐住简牍的小腿肚,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斜眼看过来,多了几分挑‖逗的邪肆。
“好,我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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