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洱到底没有回答他的话。她跑进楼道,身上那件白底蓝边的短袖上印满了雨点。真是一件命运多舛的校服。
她叹气想,回教室拉开椅子,带上书包里的T恤,在厕所换上。
离下一节课还有十几分钟。十八班人都兴致稀薄地回了教室,聊天、看书,打发时间。
路洱摊开桌上的英语资料,在草稿上一边抄,一边默背好词好句。
有窸窣声逐渐接近了,是陈想和阮西颜并肩进了教室。陈想在跟阮西颜说话:“现在就走了,老班的课不上了?”
阮西颜手里拿着罐空了的橘子汽水,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路洱的余光里挤进他的身影,她的脸垂得几乎要趴到纸上。
“嗯,不上了。”阮西颜丢的易拉罐撞在空垃圾桶内壁,荡起“哐”的响亮一声。
陈想故作酸溜溜地说:“我也想想走就走。”
阮西颜似乎兴致一般,听了这话,罕见地没作出回答。他走向自己座位,再一次不可避免地穿过路洱座位旁。
她捏着笔尖的手悬了一阵,阮西颜的衣角像盐蓝色的风一样刮过眼角。风很快灭了。
教室里不知道怎么安静了下来。路洱听见后方的人收拾书包,一甩背上,离开了教室。
决定疏离阮西颜这件事,一开始的路洱没有那么坚定。但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开学前两日,暴雨倾盆,整个怀安市都像颠覆在海里的舟。
路洱发现,那两天里,她没有和阮西颜再发生灵魂互换。
它成为了一场梦,一场夏天限定的梦,阮西颜和路洱是误入梦途的人。
路洱、阮西颜,本身是两条平行线,没有干系。直至这场灵魂互换,让平行线折转,缠成射线。现今,射线被拨动,拉回既定的轨道。
她和阮西颜的关系,应该也要拉回既定的轨道。路洱心里反复地想,仿佛这是她为自己寻到的正当的能用于辩解的理由。
雨还在下,噼里啪啦。路洱想,真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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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堂晚自习,陈想避着秃鹫主任的眼风,低头在王者峡谷驰骋。
桌脚边突然多了一双腿,陈想登时手打了哆嗦,手机掉在地上,在教室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幸好同桌机灵,大咳一声糊弄过去。
陈想抬头,看见是路洱,边垂下手去捡,边掩饰地笑:“哈哈……班长啊,你差点吓死我了。”
路洱看见了他的手机,但她没说什么,把开学考的数学答案发下来,便走去给下一桌发了。
陈想拾起手机,状态栏里跳动着绿色的气泡。他上划,阮西颜在前一分钟发来了消息。
下课铃一响,众人如归巢的鸟,飞出三中大门。整个校园没多时就寂寞下来。
陈想走近操场,弯腰捡了向他脚边滚来的篮球,运了几下,又扔回主人手里:“这么晚还找我打球?”
“我记得你昨天十二点还没睡。”高三生晚自习放学是九点半。
陈想笑笑没说话。他看得出阮西颜心情不好,没刻意去打扰他。
二人有来有回,争得比白天激烈。等陈想受不了了,一屁股瘫在地上,仰头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说吧,到底怎么个事?”
阮西颜大幅度地喘气,一对清黑的眼睛却静默。
陈想有了模糊的思路:“跟路洱有关?”
阮西颜依然静默。他的脸向着高三楼,陈想也投过视线——从影影绰绰的梧桐林与散着光的楼道里,有个人走了出来。
陈想的眼睛只看见了一个影子。但他在心里能确认,那是路洱。
“你跟她闹掰了?”
阮西颜这次回答了,喉咙里模棱的几声:“算是吧。”
“怎么闹掰的?”阮西颜这下倒是怎么都不吭声了,只闷头投着球。
“……”陈想只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发展,从头到尾都令人云里雾里,“你俩真是莫名其妙地好上了,又莫名其妙地闹掰了。”
阮西颜抓着衣领抹一下脖子的热汗。镇了几秒钟,他说:“你不懂。”
“行行,我不懂。”
他和阮西颜坐在树下的石阶上。陈想扭头,看他:“那你现在怎么办?她那个性子,如果真不想再跟你往来,大概也不会再搭理你了吧。”
阮西颜两只手托着脸颊,眼睛盯着鞋带,梦语似的喃喃说:“我不信,她就那么讨厌我。”
又是一个中午。路洱吃了午饭,在回教室的路上,被米娜老师喊进办公室数中午的小测试卷。
“在第三个架子那里,左边啊,对对,就是那里。你们暑假订的资料也到了,顺便拿回去吧。有点多,你可能拿不完……”米娜老师背后靠,瞄准一个路过办公室的人,招手,“阮西颜,过来一下,帮忙数卷子回去。”
路洱正在架子捏卷子数,脊背像突然被点穴了般僵住。穴力很快失效,她又塌下肩膀来。
阮西颜站到她的身旁。中午的办公室并没有几个老师,米娜老师好像也有事,“噔噔噔”地踩着高跟出了这里。
周围安静得出奇,谁都不见了,办公室里的人,窗外走过的学生,都不见了。
两人沉默地数着卷子,各不打扰。路洱手上的速度不由自主加快了,像有谁在后边催着她。
铃声嗡嗡,路洱抱着怀里的试卷,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阮西颜后边。她们隔着几米的距离,走在这个无人的楼道里。
阮西颜停住了。
路洱也跟着停住了,她在犹疑是否选择绕过他。
“……”阮西颜不给她犹疑的机会,转过了身体,路洱下意识放低脸。
路洱能感到那股居高临下的视线,锁定了她的面庞。她心头浸着一缕不安,却是听到阮西颜轻轻的声音:“我还有六天就走了。”
路洱张了张嘴,嘴唇宕机一般,僵了半晌只说了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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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洱到家推开门,发现玄关的鞋柜多了两双。她抬起头,崔凤和路国烊就坐在客厅里的沙发看沙发。
“叔叔,婶婶。”打过招呼,她想回房间。晚自习下过课,路洱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疲惫,拖着脚步像拖着一个尸体。
路国烊出声拦住了她:“小洱啊,先别回去。”
路国烊把手机展给她看,屏幕里是一个人的微信主页。路洱记得,这是蒋谆的微信。
“这个人,你认得吧?他说是你师哥,今天上门来找你,但你在上学,我们顺便招待了下他。”路洱他指的地方看去,看到了桌上摆满的营养补品和礼物,“你师哥人很好啊,你跟他关系很好吗?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路洱这下感觉不止是身体累了,心也累了。
“我们好久没见过。”她草草应付一句,回了房间。
桌上的手机闷闷地震动一下。路洱打开看,果然是蒋谆发来的微信,他共发了四条,早上十一点发了三条,还有刚刚发的一条。
路洱读了读这一大段落,意思是蒋谆后天即将飞往美国,明天中午想约她出来吃饭。
路洱敲出一个好,蒋谆哥又发来一句让她早点睡的消息,路洱再应好,退出聊天框,却没有退出微信。
盯着这三两排、简洁分明的微信界面,鬼使神差地,路洱点进那个卡通兔子的头像。
她和阮西颜的聊天记录,是路洱微信好友里最多的那个。
往上翻,断断续续地,都是阮西颜在说话。从七月初加上好友,他那头的白气泡像棉花糖,一团一团地浮现在屏幕里。
时间线划到了八月多,那是路洱决定疏远他的日子,她不再回复他的消息。
阮西颜给她发的消息,变成了这样。
我做错了什么吗?
对不起,你不要不理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
……
最新的一条,截止在三天前。阮西颜说,做朋友也不行吗?
路洱不手软,一件事不做到底不罢休。她也没有回复这句话。
两人的一切,仿佛伴随着这一句话,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阮西颜。路洱在心里默默地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喉咙里腾起一阵酸意,像是能溶化整个胃。路洱不敢多看,立刻退出微信,怕手会不自觉再点去,还把手机扔到了床边。
只要这六天过去就好了。路洱的头枕着一边胳膊,缓缓地伏在桌子上。
只要阮西颜离开了,所有的所有,都会拨回正轨。
路洱的脑袋斜过来,她低寞的眼神,落在草稿上的那只乌萨奇。
是阮西颜给她画道歉画的那张。路洱握着那张纸,充满怀念地看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后,她把纸放进了抽屉里。
拉开抽屉的瞬间,路洱愣了好愣。里边躺着一本Chiikawa的漫画书。
是阮西颜把漫画书遗落在她这里了。
路洱坐在原地好阵子,把漫画书捡起来,放进书包。她坐上床,勾回那个手机,重新打开微信。
输入框里,多出几个字“你的漫画书在我这里……”,不受控制地,路洱一股脑删干净了。她退出微信,把手机锁屏倒扣,丢回床上。
这是最后一次,只用把这本书还给他。路洱在心里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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