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莲、落葵二人是个懵懂性子,又软怯,感知到谁对自己好,便靠了上去偎着。
也不懂得什么话儿该问,什么话儿不该问,坐在红香亭中齐齐抬了眼,指着园中树下一块笨朴大石问李素织,“表嫂,绿荫底下石头凉阴阴的,歇着不是正好?你看,那儿就有一块。”
李素织奇文杂书看了不少,兼之生性敏锐,将侯夫人未尽之话领会了大略,自是知道不该对闺中女儿点明。
恰好亭中一角的丫鬟们煮好了茶,用小茶盘托着送来两盏。
李素织取了来,一一送到两人面前,“一味图凉未免寒了身体。还是热茶好,既解渴,又暖胃,你们尝尝这杯女儿茶。”
曹忍冬也将侯夫人的话听了个囫囵,脸微微发红,两手捧着腮看李素织,“为什么只给她们?表嫂怪偏心的。”
曲莲落葵便笑说:“姐姐在家里可从不这样馋茶!为什么到这里就转了性?”
曹忍冬为族中长姐,事事都须顶在前头。外面的人看不起宁晋伯府,连带着伯府的姑娘也受委屈。她心气不低,一心想携妹妹们立起来,这期间受了多少冷嘲暗讽,数也数不清。
终究养成个爽利简断的性子。好不容易撞上个说得上话的,便把些娇俏本性露了出来。
李素织又取了一杯,送到曹忍冬跟前,对她轻轻一笑,“好茶不怕晚。你要果真认了偏心,便只不吃我给你的这一盏好了。”
两位表妹跳出来道:“是这样的,姐姐既认了偏心,不吃才是道理。”
曹忍冬俊眉微挑,一扬头将茶喝尽,手握茶杯素腕翻转,给了两妹妹一人一个眼神——这下可是一滴也不剩了!
李素织见她十分神气,比那凯旋的将军也不差,来不及掩唇遮面,笑意溢出,一时侧过脸去。
四人又叙了一阵,用了些果馔茶糕。
不知不觉,秋日悄然落下,一时云霞满天,园中风光无限。
“午后的热也尽散了,正是撑了竹伞赏些园景的时候。带你们去看看四处景致可好?”李素织坐着望了望天色,转过来问三人。
以曹忍冬为首,三人都忙站起来应了,一头理衣裙,一头自觉走到开了竹伞的丫鬟身边,反过来催李素织道:“表嫂慢悠悠的,却叫我们等急了呢!”
李素织这会把她们都当了自己妹妹,话也不十分生份了,一个个指过去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晾一晾你们才算好。”
几个女孩儿对视一下,便上来揽她,一个拥左,另两个把右,都说:“哪有这样的主人,快些快些!”
四人出红香亭后过了白石桥,一路穿花度柳,赏红鉴绿,说说笑笑着走到芙蓉园中。此中芙蓉以粉、红二色为多,白色点缀其间,更有一株醉芙蓉,一日之间改换三次颜色。
一阵秋风缓缓打来,那醉芙蓉由风染了色一般,正由粉逐然变为深红。
三位表妹瞪直了眼等醉芙蓉变完颜色,回头找李素织说道:“只在书上看过,没想到真有这花……”
李素织正在一丛白芙蓉侧,雪青袄裙襟上压着点翠串珠流苏,霜色绣银的马面褶裙掩在袄裙之下,只看得见如雪裙摆。
人比花清艳三分,她拈扇站着却恍然无知,见三人看过来,以为是她们见了醉芙蓉后又瞧上这些难得的白芙蓉,想了想含笑说:“我叫丫鬟们移几株到盆中,你们喜欢怎么看就怎么看。这样愣愣的,倒像三只呆白雁,只知道盯着一处瞧。——牡丹大约也开了,再一同看看去。”
三人这才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倒让李素织有些摸不着头绪,“悄悄的打什么机锋?”
曹忍冬忍着笑说:“表嫂再是纤美,一个花盆也居不下。况且哪里来的几株,我们只看中了一株美人芙蓉。”
丫鬟们也都憋了笑,胆大些的也仔细看了看少夫人,心里皆道曹姑娘说的不错。少夫人清柔素美,站在白芙蓉旁,竟分不出谁比谁清丽艳绝。
这边其乐融融,隔了一道桥的那边,侯夫人站在披翠带黄的柳枝荫下,身后不远处立着赵奕,再往后是两三个心腹婆子。
侯夫人看着李素织叫人羞红了脸,玉面漾粉,侧目看向赵奕,见他果然嘴角含笑,投向李素织的目光柔得能拧出水来。
她想到侯爷那般行事,生下的儿子却是这样,心里一时五味杂阵。不想再看赵奕,她眼儿落在波光闪烁的湖面,“奕儿——”
赵奕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侯夫人身上,让她陡然生了些许戚戚,回过神来,心中极为恼怒——要不是他得了圣心,还是从前那样,她绝不至于如此。
对他的不满盖过了难言心事,侯夫人又看向他,勉强柔声道:“当初你求着要娶她,我和你父亲应了,只盼着你心遂意成,也希望她能替我们赵家开枝散叶。我不是那等磋磨媳妇的婆婆,你怜她辛苦,同我商量简了她晨昏定省之礼,我也认了……可你算算,已经三年了,她腹中总没个动静。像别人家的,三年五载或是已有了两三个,她这样,我如何能安心?”
赵奕一身飞鱼服在身,琵琶窄袖上束着银质护腕,在夕阳余晖下银芒闪烁,又有从柳叶枝条透漏下来的光,衬得他鼻挺额丰,贵不可言。
侯夫人看着,心里愈发堵住了一般。她替侯爷事事谋划,还落不下一声好,李素织甩手掌柜一般,到最后竟是要四角齐全,也不知哪里来的精怪化了人形!
赵奕将两腕挪到身后,负手而立,看向侯夫人笑意不减,“您不安心,或许也不限于此事。——可要儿子劝劝父亲?”
京城之内的事,他了如指掌,侯府也不例外,这里面藏的脏污之事只多不少。
侯夫人心下一惊,“你也知道……”
赵奕持礼道:“父亲行事太过放诞,儿子也替母亲委屈。”
侯夫人当即将李素织抛之脑后,对侯爷的不满展露无遗,“连你也这样想,可见他这个父亲当的不像话。”
赵奕却忽然话锋一转,“那如今母亲是想我也如父亲一样?”
自己淋雨,便要他人一同受寒,这样的从事作风,倒是经年不改。
赵奕心底冷嗤。
侯夫人一噎。先说了侯爷不好,再要劝说什么,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给自己打嘴……
硬生生顿了半晌,见赵奕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眸光一闪有了主意,“也不能这么说。好歹你父亲有你和……娘知道你和他不同,但是子嗣之事事关重大,你不要被迷了心,连这等大事也不放在心上。”
赵奕嘴角噙笑,视线放远,声音从鼻中嗤出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吗?”
他这样反问,侯夫人不由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心跳漏了一派,带了些审视道:“你的意思是……”
李素织叫人浑看了许久,因侯夫人所在隐秘,还是小丫鬟们去这边岸处摘柳条编花篮时才发现,忙回来说了。
她在竹伞下扬起眼波往那处一看,果然有两个熟悉人影,其中赵奕也正好递眼望来,视线却如有实质一样落在她身上,无端叫人紧张。
李素织故作镇静地撤回目光,去问表妹们要不要用晚膳。
曹忍冬也看到了赵奕,隐隐约约记起和她玩得稍好一些的闺中女孩儿说的话。什么最年轻的镇抚使,正是书中所写最心狠手辣玉面郎君,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还说这位镇抚使大人丰神俊朗,远远看着,便有三四分中意,只是可惜英年早婚。
她却觉得这么看,赵奕与那些郎君也没什么不同,顶多是高挺一些。没有一丝留恋地收回目光,她跟上李素织与两位妹妹的步子。
赵奕见李素织撑伞离去,不耐烦再在这里与侯夫人虚与委蛇,回了一句,“儿子受教,母亲所言有理。”
侯夫人起的疑心平息,放松下来,一脸欣慰,“自然是有理的。你是侯府世子,娘一辈子的倚仗,还能害你不成?你外祖虽行事叫人看不过去,三个表妹是好的,不然也不能和她这样说笑……”
李素织和三位表妹出了园子,重新回到荣欣堂,丫鬟们回说夫人有事出去。李素织便叫她们去找,务要告诉侯夫人三位女客行踪。
那丫鬟也有些机灵,揣度着快到掌灯时分,该是用饭了。要不是侯夫人不上心,这些事本该是她安排妥当后去请三位表小姐。
应了少夫人的话后,丫鬟出去找人。
待侯夫人回来,李素织将人与她交接之后,陪着一同用完晚饭才回东院来。
路行一半,忽然遇到银屏行色匆匆朝她而来,疑惑道:“还没养好怎么就出来了?”
银屏急道:“祭酒府派了一个婆子,珠锁见了。婆子说夫人不许侯府的中秋节礼往府里送。珠锁见不对头,悄悄示意丫鬟找了我,自己拖住了她。”
李素织笑意一淡,没在意这件事,牵过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好全了吗?”
银屏嘴唇干干,仍急道:“我又算什么?要紧的是厅上那婆子……”
李素织叫身边丫鬟,“告诉珠锁,用戥子称了赏银给人一封,客气送出二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