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小花园的另一边堂屋,祭酒长子李从章战战兢兢坐在赵奕面前,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病没病?还是不知道你母亲要织织回来做什么?”
赵奕一身常服,却有慑人之气,玩着手上的花鸟纹银酒杯,语气平和无比。
然而说出的话却直中靶心,李从章不敢看他的眼,缩了缩头怯懦道:“都不……”
赵奕轻轻笑了,“兄长,你也是在国子监就学罢?可听闻过杨虎、白释、劳啸云三罪徒?”
李从章以为他不再逼问,要聊些其他轻松合宜的酒桌话题,顿时松了一口气,重重点了下头,“知道!”
这三人是官宦之后,却好欺压贫寒学子,最后闹出了人命,被学子家人告到察院,又不了了之。后来不知怎的被锦衣卫拿住,审了几天,吐出来的话不少,最后被流放到了岭南做苦役。
“正好,我这里有他们的口供,你想不想听听?”
酒桌上向来有一项约定俗成,上位者开了话头,下者便要捧着,最好是逢迎得不露痕迹,叫人开了话匣子多说些,多吃几碗酒,酒后引为知己才好。
于是李从章露了好奇神色,又故作迟疑说:“竟是妹夫审的不成?我听别人说断得尤其公正,只是若涉公太多,还是……”
赵奕摆摆手,“无妨。你也不是外人,听一两句不算泄密。杨虎说,是那个人体弱,受不得两句冷嘲,才呕血而亡,不是打出来的。就算是打的,也不是他打的。白释和劳啸云也这样说。殊不知,不管谁打了,三人都要为那人之死负责。杨虎不服,我让他试了试一指钻心五指皆痛的道理……那只手大约算是废了。”
他喝了一口酒润喉,看向李从章,“你说,这等连坐可有道理?”
这不就打开话匣子了吗?平时哪里能见到这位贵重妹夫说下这么多话?
李从章心中暗喜,实实在在认真思索了一番,正要说些国家之法不可违,连坐是为了惩戒后来者的话,更想了一些吹捧奉承之语。
正要开口,发觉赵奕看向自己的眼神比外间夜色还黑浓深沉,悚然一惊,猛地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祭酒府阖府一体,只要母亲做了什么,赵奕就会把帐算到祭酒府所有人身上,包括他。
他喝了几口酒的脑袋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顿时清醒,连忙起身说:“妹夫……不对,世子!母亲不过是想为父亲求一件事,并非怀着恶意刻意骗妹妹回来!”
“这么说,病是假的?”
“母亲确实请过医生来家里……”
眼看赵奕眼神愈发转向幽深,李从章手心出汗,忙改了口,“不过重病应当是假的。”
“很好。”
赵奕问到自己最想知道的,没兴趣再与他同处一室,酒杯一撂,也站起来说:“代我转告岳母:她不想要侯府的中秋节礼是她的事,我和织织不会失礼。届时派人送到府上,由你来收。错了礼,我和你这位内兄好好叙叙旧。”
当今女子,一旦背上不孝骂名,在外受的口舌不亚于战场上受冷刀暗箭,严重到遭夫家休弃的也不是没有。夫家、娘家都不耻这等人,没处可去,沦落到什么处境都有可能。
他这位岳母,拿捏人心倒是有一手。
李从章还想说些什么,赵奕已经抬脚离开。
他一出了厅,就叫住人问少夫人在哪里。丫鬟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自家小姐。
才要应答,月门外突然走来一个眼熟小厮,领着背着箱子的人往里走,“胡太医您当心点,这有道槛!”
衣衫不十分规整的胡太医年纪大了,难免老眼昏花,说了也没用,平白叫石槛趔趄了一步,生起气,“问泉小子,你家世子叫你将老夫从暖被拖出,又不去侯府,也不说去哪里,硬生生拽来了这乌漆麻黑的地方。这算什么道理!”
胡太医去宣平侯府次数多,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哪里会叫东西绊住腿?眼下分明是把他拽来一个陌生府邸,不知要让他看什么陌生人!
赵奕走上前解释,“是祭酒府。我叫问泉先别和您说,不然您未必肯来。”
胡太医医术高超,脾气也差,要不是十分重要的人家请他深夜出诊,他连门都未必给人开。
“哼!”胡太医胡子一翘,背着医箱不让想帮他的祭酒府仆从碰,对着赵奕爱搭不理,“那就请赵大人带路吧——”
赵奕掩口一咳,悄悄说:“您老想找的青囊书已经有眉目了。”
“哼!”胡太医语气一如既往,但黑着的脸总算缓和了一些。
一行人到了正房外,正好遇见李素织扶门而出。
赵奕大步上前,牵了她的手,“从屋里出来的,怎么这么冷?岳母如何了?”
李素织眼中涌上一丝疲意,很快掩去,没拒绝他,声音有些惫倦,“无碍,我们回去吧。”
赵奕特意错了个身,指着胡太医给她看,“要不要叫宫里的胡太医给岳母诊一脉?你也安心些。”
“不必”,李素织摇了摇头,抽出自己的手,走上前向胡太医施了一礼,“老人家是宫里来的贵人,托您的福,病人已经大好了。夜里叫您出来受凉辛苦了,择日再到贵府致歉。”
赵奕慢悠悠跟在她身后,“不用这般小心。他老人家觉少,还巴不得晚上出来多走动走动!”
胡太医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差点要老当益壮地抡起药箱砸人。
这是把心都偏到人家身上去了!旁人在他眼里就是草芥泥尘!甚至还不如呢!
“他酒吃多,昏了头了,您见谅些。”李素织在中间劝了一句。
胡太医平复了些,细细看了她一眼,想起什么人,又瞪了赵奕一眼,“她说的没错,你昏头了!要是你……”
“胡太医”,后面的话不该在李素织面前讲,赵奕出声压了下来,笑里含着警告,“今日是你替娘娘请脉的日子,既然用不着了,还是快些走吧!”
胡太医反应过来,到底没说下去,骂了赵奕一句“催命讨债的”,不着痕迹地又看了李素织一眼,这才由着问泉领他去坐车。
久在宫中行走之人,到了这等时候,还看不出赵奕请他来不是为了看病,那就白活了这几十年。
这么乖戾的性子,一点儿不像他哥哥,只是可惜那么有礼持重的女子了。
这里动静不大,但在黑静夜里风吹草动都惹人注目。
祭酒府管家从哪里听到风声赶了过来,见出来的李素织脸上没有什么异常,放下心道:“想来夫人见了您就宽心了。夜里风大,您和世子要走,披了斗篷不迟!”
说着叫丫鬟把从旧居取来的狐皮斗篷奉上。
李素织没看斗篷一眼,只对着管家说:“你是祭酒府老人,要照看好门户,万事当心些。我和世子不久留了。”
管家还要劝她带上斗篷,赵奕直接挡在李素织与他之间,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李素织从始至终没再看过他,只对赵奕说了一句,“不关他事,别吓他。”
管家这才明白过来扯的谎早就被看破了,渐然佝偻了身子,平白苍老几岁,“奴才……”
后面的话却没人再听。
赵奕牵着李素织的手走过月门时,管家才慢慢抬起了头,望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水光一闪而过。
——小姐从前不是这个性子,最是热心暖肠。听他家里人病了,曾经给过二十两银子,说是提前发的年礼,叫他不要放在心上。今日他却兴冲冲帮着夫人骗她……怎么年纪大了,有些事就忘得一干二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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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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