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如白玉莹莹入户。

返回住处盥洗之后,胡碟照例来到东面画像前跪拜。

离开南都时匆匆,简装随行,她也仍不忘记带上一幅母师在神前加持过的画像,毕竟自小在庙里长大,每日对祖师上香问安已成为惯常的事。

她小心翼翼自柜子中取出三支降真香,就着桌上的烛火点燃,用手扇灭,躬身摆了摆。

随后跪在画像前,眼中迷茫与虔诚交织,在毫无波澜的湖面上泛起漩涡,绞杀干净这张脸上先前的平静。

“祖师,弟子给您请安。弟子此行是否凶险?”

与其说是祈愿,不如说是自语。

去年冬月里,南都有个小官,被一根簪子离奇刺死在家中。

她无意间对这案子上了心,却没想到这小官临死之前留下两个血字。

一曰“禹”,一曰“晋”。

几个月的分析推理下来,她终于确定那其中暗藏的意味,可大理寺卿却突然要她不许再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压下了这桩案子。

也就是查探的过程中,她和云江被赵家发现了踪迹,赵家为了迫害她,竟调查到了她们的家乡去。

皇帝下旨叫她杀猪的前夜,她们收到了母师来信,信中字字泣血,令人后怕,

“母师知我徒于南都求存不易,故三年来惟有方今不得已,送信一封知会我徒,有人秘密来乡探查阿杰幼时之事。此事可大可小,泽水之困你二人亦可进可退。母师观阿杰流月不利,恐有灾祸,若仍向前,恐遭物腐虫生之蛊啃噬,尸骨无存。若今日回头,则地火明夷,仍有退路,凿坯而遁,母师携你二人隐入终南山,再不问世事。仙道贵生,千望万望,我徒亨利。”

“泽水之困”“物腐虫生”“仙道贵生”……这些字眼时至今日想起来,仍是心惊肉跳。

行差踏错,便小命不保。

家乡有母师在,倒不会轻易叫人知道她的身份。

就怕赵家查不到什么,查到她幼时的家去……

她追到禹城来,半月里寻不到任何线索,这几日趁着幽王的人将城内搅得天翻地覆,她也以此作掩护,抓紧了机会深入调查,还是一无所获。

她抬头望向面前那幅画像,上头的女神慈悲宽怀,香烟袅袅,直上九霄。

“母师,阿杰如今不知能否亨利。”

月色祥和,照得满墙晶莹璨亮,照亮那薄薄的一纸画像。

画像上头,一位头戴莲花冠、手持黄庭经的女神,画上题字:光明满月现慈容,清静玄风开正教。

原来紫虚元君魏华存是也。

-

鸡鸣破晓,朝霞赶月,天边红得像烧得滚烫的铁。

“叩叩”

谢明乾轻敲窗扉。

不多时窗前便多了一道纤长单薄的身影,直直立着,隔着窗纱看不真切,只道是雾里望月。

不见动静,谢明乾抬手,正欲再敲几下,听里间传来缥缈之音:“你跟身边那几个人天天走窗户,就这么见不得人。”

春二蹲在那棵雪白绚烂的高大梨树上,脚底一滑。

见不得人?有么?

谢明乾清了清嗓子,道:“胡屠户,有关的证人都传到县衙了,想来邀你一同去看看。”

“嗯。”里面的人虚虚应了一声,“你们先行回去,我自会过来。”

谢明乾碰了一鼻子灰,但知她会前去,也算欣喜,闷闷地也“嗯”了一声,便打道回府了。

胡碟向肉铺告了假,甫一踏进县衙的院子,差点被满院子鸡飞狗跳的嘈杂声强挤出去。

县衙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孤零零的几棵梧桐树下围满了遮阴聊天的大爷大娘,东缺一块西烂一块的墙根下还有几个稚童在玩闹。

“我早说了杨家那媳妇是个不下蛋的鸡,你看看吧,这么些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要我说还是老张头给他儿子找的媳妇好,人长得如花似玉的不说,手能挑肩能抗的,还能生儿子,真是不错。”

“是是是,不像北街那家姓白的,取了个媳妇儿克夫命,活活把她家儿子给克死了!那年发大水去填堤坝,去了就被龙王一个浪卷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一个金贵的独苗,你说,就被那媳妇儿给克死了。”

“说起来,好几年没见到白家媳妇儿了……”

“她呀,克死了丈夫就被婆家卖给村子里头一个老头了。”

“这里是官府,低声些吧……”

“怕什么,官府管得着么,这是人家家事。”

胡碟从唾沫横飞的闲话里挤过,被几个大爷推来搡去,骨头硌得生疼。

谢明乾看她踉踉跄跄被蹴鞠似的撞得分不清天南地北,一个箭步上前,和春二一人一边开道,顶开人群将她带进玄鉴堂中。

胡碟咬着牙没好气道:“叫你传人证,你怎么把全城的人都叫来了?”

“没那么多,”谢明乾一本正经道,“我这不是怕有遗漏么,不过半个禹城的人应当是有的。”

胡碟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挖苦,气得冷笑一声,以手掩面,借冰凉的指腹降降眉心的火。

她花了些力气站稳身子,招招手:“春二,赶紧来帮忙。”

一抹碧色直冲着朝阳,矫健翻身下瓦,中气十足喊了声“来了”。

胡碟托春二等人搬来三把椅子,春二、春雨、破山三人一人坐一把,将证人按照醉鬼、酒鬼、色鬼的知情人分为三列,排在她们坐的椅子跟前。

她们三人最是熟悉这些天走访的证人,故而胡碟告诉她们,无需再盘问,只需凭记忆留下有关键证词的人,其余的人若知情较少或只是与三鬼熟识,却又不明了案发前后之事的,便可先放回家去。

徐友来给胡碟沏了壶茶,赞许道:“胡屠户此举甚妙,如今我们已掌握了三鬼的大致情况和性情,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案发前后的事。”

胡碟低头饮茶,余光也没扫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又多嘴了,赧然干笑几声。

谢明乾抱着手站在阴影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光暗了暗。

“仵作何在?”胡碟喝了一杯茶,院子里人流还未减退,借这段空隙问一问仵作验尸的情况。

“在后间,仵作说尸块碎得太严重,拼起来可能得两三日,现在正验着呢。”

胡碟闻言垂下眼睫,计算了下时日:“若假定死者是被发现的前一晚遇害的,到今日是第四日了,如今春分已过,天气回暖,为防尸身**破坏线索,需得劳烦仵作加快些手脚。”

徐友来点点头:“明白。”

谢明乾默默听着,望着院子里吵闹的人群出神。

半晌,他犹豫地开口:“胡屠户,你说……我能找到那个人么?”

胡碟感到奇怪,瞟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深深的疲惫和伤怀,遂放低声音道:“线索虽多,可世上崇山峻岭也多,若那人躲进深山里,找不见也是正常的。”

谢明乾耷拉着脑袋,幽幽望着她,望得她也被凄然所感。

她多年办案,最见不得人求告无门,只好宽慰道:“如若你最终想要的不单单是寻这人,不见得没有旁的办法可以图之。”

“对呀,”徐友来道,“殿下放宽心些,再说这样的秘案,查不到也许才是好事。”

谢明乾哼了一声,悄声道:“你倒巴不得。”

“我不会放弃的。”他深吸了口气,重又变得干劲十足,严肃又执着。

“天道酬勤,从前不成功,只因为时机不对,我能力不足罢了,我们连宵达旦地找线索,如今大有胜算,怎么可能放弃,只要我努力些,一定能赢,你说是不是,胡兄弟?”

谢明乾满面春光,一把揽过胡碟的肩膀,她一言不发地顺手推开他,心中怅然。

天道酬勤。

若世事真如此简单,哪里来那么多烧杀抢劫的案子。

几人话语间,春二步伐轻快朝胡碟走过来,道:“人差不多都送走了,留下来的只有几个极为熟悉情况的。”

“好。”胡碟起身,目光灼灼,移步间衣摆轻荡,发丝飘摇,“咱们先去看看赌鬼。”

-

“你是赌场的老板?”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弓着腰站在玄鉴堂下,一脸谄媚:“参见幽王殿下,要说这赌坊的老板嘛,我勉强称得上是吧。”

谢明乾不耐烦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如今是为查案,又不会因此抓了你。”

徐友来重重拍响惊堂木,喝道:“如实回答!”

“回殿下,”赌场老板得了保证,才心满意足回答道,“小民是赌场的老板,我姓钱。”

“你是从何时与那赌鬼武老三相识的?”

“回殿下,小民与他倒算不上相识,只是我对他有些印象。他到我们赌场想来也有四五年了,那时他发了笔财不知道怎么花,整天在街上窜来窜去的,后来经人介绍来了我们赌场,也就这么认识了。”

“他日日都去你们赌场?听说他输光了家当,在你们赌场睡着讨饭吃。”

“没错。”

“那案发前,他可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钱老板面色凝重,仔细回想,“他在赌场门口讨饭,若是讨到了钱,便来赌上几把。我记得大概是碎尸案之前的三四天吧,他喝得醉醺醺的。”

“说到这酒啊,”他拍拍胸脯,“我可是很懂,那酒香醇厚味浓,一闻就知道是醉红轩的紫陈红啊!”

“说正经的!”徐友来指着他鼻子,怒目圆瞪道。

“嘿嘿,”他挠挠头,攥住微微发抖的手,用袖子遮掩,“我这人就爱喝酒,所以多说了几句,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继续说。”谢明乾冷声道。

“没了。”

“没了?”

“真没了!”

谢明乾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进行,又伸手要去捏那霸王桌的桌角。

胡碟充作军师站在他身旁,见他踌躇,弯下腰附耳对他讲了些话。

“你问他……”

【注释】:

母师的信里是卦象。

“泽水之困”是困卦,物腐虫生之蛊是蛊卦,地火明夷是明夷卦,均出自易经。

仙道贵生出自道教典籍《度人经》,意思是希望保重性命。

亨利取自元亨利贞,意思是希望阿杰和阿江顺遂。

母师是道士,是借卦象劝她们为了保命最好回家去~

不想女主的老师叫师父,想了半天喜欢母师,谐音母狮,觉得很妙~

【碎碎念】

疯狂走支线剧情ing!!!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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