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严冬就好了。
飘了一整夜的清雪，只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晨阳倾洒的时刻，慢慢消融尽失。到了正午时分，这世界完全失掉了雪的印迹，仿佛昨夜的雪只是梦里的景象，朦胧一片。玻璃门的门缝处残留着点点小雪，挨挨挤挤的，透着可怜。敏珁蹲在门边，沐着正午阳光，取了一张纸巾轻轻揩拭着，纸上迅速被雪掩住，成了一滩雪水。
客服悄无声息地靠过来，也蹲下去，伸了一根手指头，用指肚轻轻抹了门下的“积雪”——那雪堆积的面积太小了，像是被碾压的小虫子，一指头肚就没有了。
“今天下午逄坪来拍婚纱照，你知道吧？”客服的声音极低，不时?着敏珁。
敏珁将纸巾折起来，折成一个见方的小鼓包，慢慢起身走近垃圾桶，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不负责登记的工作。”她将小鼓包扔进垃圾桶，又从前台小柜子最下层取出培训资料，坐到了小圆桌前。
此小圆桌非彼小圆桌。自打司薇拍婚纱照那天开始，敏珁就被莫名其妙地孤立了。一楼大厅的小圆桌不只一张，她做不到强行融入人家的圈子，索性就一个人占据一张小圆桌，闲着无事的时候就坐在桌前记资料、看手机或是发呆。
客服随着敏珁坐下来，故意向着敏珁身旁贴近着，压着嗓子问道：“你们都是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啊？”客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在讨论重大秘密，“哎，他们是怎么回事啊？”
敏珁的心思并不在桌上的培训资料，那些文字早已了然于心，只不过是手里拿着个东西，显得好看一点。客服的两只胳膊交叉成结，挡住了大半文字，敏珁不得不抬起头，只在那一刹那，瞥眼看到了策划和设计躲在试衣间门口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看，心下觉得好笑，朗声道：“第一，我和司薇是很普通的朋友；第二，我不认识逄坪，人家的男朋友，我不感兴趣；第三，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将朋友的事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也是不道德的做法。如果我的事被我的朋友随便说出来分享，我一定不接受！同样，如果有人背着你，随意分享你的私事，我是不会参与的。”
客服乜斜了敏珁一眼，又冲着策划和设计挤眉弄眼，三个人撇了撇嘴，同时斜楞了敏珁一眼，迅速做鸟兽散。敏珁轻笑了一下，将培训资料翻了新的一页。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敏珁不敢自恃清高，但要单独聊一聊司薇和逄坪，她还不够格。
逄坪失约了。小田没时间陪他，他就打电话另改了新的日期。
客服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眼斜看着敏珁，好像这应该是敏珁主宰的事。敏珁觉得可笑，难道仅仅因为她们认识，所以自己就要为此而负责吗？说到认识，她们是萍水相逢的伙伴，应该还达不到朋友的级别吧！所以，她不想揣测司薇的任何私事，她也知道一旦将司薇和逄坪拿出来做谈资，一定会是拉进同事们关系的绝好选择，但是她不想，她觉得司薇不该被谈论。
而且，敏珁认为自己与司薇的“朋友”关系只停留在这个词的解释上，而不在于意义。大家真正称之为朋友，至少应该知道彼此一两个“秘密”才算是吧？
整个下午过得好慢，分针和时针几乎不动，连秒针似乎都有所停顿。大家时不时对时间，对腕上的表，对手机上的钟。店长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带着门店的全体员工对室内室外进行了一番大扫除，又领着全体员工进行了资料问答梳理，还围坐在一处插科打诨了好多时，最后一看时间，才过去了两个小时多一点，距离五点下班还有近两个小时。她不禁自语：“怎么今天下午，时间会如此难熬！”
店长回了自己办公室，一楼大厅的氛围便松散下来。男同事回自己的工作间，女同事门聚在一起聊天。敏珁落了单，双臂支在小圆桌上，两手举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一根手指随意划着上边的讯息。
敏珁在手机上刷到了艺术展的信息，正是司薇那天临走时提及的。艺术展持续三天，时间不多了。她将手机抵在下巴颏思忖着，要不要找个上午去看看呢？司薇说的是哪天来着？今天还是明天，会不会是后天？究竟是哪天来着？好像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吧！
店长站在二楼走廊拍了拍掌，头碰着头低语的三个女同事赶紧噤了声，躲在工作间的男同事们赶忙冲出来，大家仰着脸看向二楼，听店长发号施令：“哎，说个事儿。一年一度的年会又快要开始了，还有半个多月，大家想想表演什么节目。三个门店的比拼，每个门店出两个节目，大家要推陈出新，好好想想啊！最好的那个节目有奖金和奖品，不会白出力的。今年呢，总店那边说了，还要联系客户来参加，每个门店必须邀请五对儿已经在咱们这儿举行婚礼的夫妻或是即将结婚的情侣，共襄盛典。好了，通知传达给你们了，赶紧头脑风暴吧。”
敏珁安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他人要么怨声载道，要么失魂落魄，个个脸色都难看极了。敏珁心想：这就是不做全职员工的好处之一，我才不要做年会上的提线木偶。
店长又补充了四个字：“全员参加！”她特意看了看敏珁，正与敏珁对了眼儿。一个居高临下，俯视四周；一个仰视凝望，懵懂坦然。店长扬了扬下巴，对着敏珁的方向，叮嘱道：“新人新想法，多动动脑。”依着店长的视角，她厌恶敏珁支着胳膊举着手机的动作，带着一种无辜的挑衅。
敏珁将眼神落到手机上，盯着屏幕上的草原远绿瓷瓶。她决定要在最后一天的上午到现场亲眼观赏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作品。虽然“只是近黄昏”，但是“夕阳无限好”嘛！
市会展中心的艺术展规模宏大，类型多样。敏珁从书画欣赏到首饰，再浏览到家具，驻足于陶瓷。她在燕颔瓷瓶前观赏了好久，脸上渐渐起了笑意。终于想起了这色彩好像某个人，那人在工作时很喜欢穿这样艳色的衣服，不对，休息时也会着相似的色彩。他本身就是热烈的人，感染了自己的思绪。敏珁自觉脸上一定是带了笑，果不其然，展示柜上的玻璃面已经显现了一张堆笑的脸。她忙控制面部表情，生怕被人看穿她的思想。
“你在看什么？”
敏珁先是一怔，再抬头看向一边，一脸惊喜：“好巧啊！”
原来司薇说得是今天上午。展览的最后一天，游客反而更多。两人在人头攒动之中对视微笑，颇有遥遥相望的错觉。
“是啊，好巧啊！”长着一张梨形脸，描着两条平柔眉的司薇，依然是头戴一顶小礼帽，没有刻意遮挡额前的蓬松刘海，梳着两条蓬松的绞骨麻花辫，锥形耳饰在发中影影绰绰。初次相遇的视觉感扑面而来。
“你看过那些展览了吗？”敏珁悄声问道。
“没有。”司薇答道，“我整个上午都在看这些瓷瓶。”
“你对这些瓷器简直是情有独钟。”
司薇问道：“它们值得‘情有独钟’这四个字。匠人们为了保证瓶子上的颜色是最纯正的，往往会将已经做好的瓷瓶一一敲碎。其实它们已经很好了，但是匠人们认为那不是理想中的颜色，所以不该留着残次品误导喜欢它的人。”
敏珁不懂这些，也辨别不出这番话是真的还是司薇自己想出来的，便没有答话。
“能够展出的作品，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它们本身没有瑕疵。如果有，也只是外在的力量强加给它们的。被毁掉的那一些，是命运的安排，不是它们的错，也不是匠人们的错。”司薇的眼神变得空洞，敏珁从展示柜的玻璃罩上看过去，觉得有些骇人，好像空谷远岫里飘出的一缕青烟。“闵慈，你有没有兴趣看看那些所谓的残次品？”
“这里吗？”敏珁不解，“还可以展出残次品呀？我还真不知道呢。”
司薇随即又否决了自己的提议，幽幽地说：“算了，有美好的事物存在，谁又乐意浪费自己欣赏美景的眼光呢？那些残次品，存在于世也只是一种偶然。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我喜欢一个雄黄瓷瓶，看起来有些耀眼，其实在整个橙色系列当中，它的颜色还是黯淡了一些。”
敏珁喜欢听司薇的声音，在喧嚷的场合，觉得那是清清凉凉的溪流；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却也有些害怕司薇的声音，觉得那是冷冷冰冰的山崖。敏珁一直没想到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既不像谷蜜的轻快热闹，也不像时觅的柔和多情。司薇的声音很特别，听她说话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是什么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