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哽咽,胸口起伏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双手覆在脸上泪从指缝中汩汩而出。
她没经历过这样的生离死别。
付令尘并不劝慰,安静地看着她哭,递了纸巾给她,她也不接。
这样的家属他见得太多了。
“他叫我来,是托孤。”
“他说他要跟我告别了。”
姜楷仪情绪缓和了一点,泛着泪光的眸子看着付令尘:“对不起付医生。”
“我很感谢你为牛崇义做的一切努力,培培说如果没有你,他不会延长这么久的生命。”
“谢谢你让牛叔叔没有这么痛苦。”
她忍着泪意,瞳孔里像藏着透明的水晶,鼻子因为痛哭,讲话的时候有些囔。她无措地捏着自己的手指,语气真诚:“让牛叔叔回家或者去安宁病房吧,我会跟他还有培培再沟通一下。”
“付医生,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工作了。”
她说着话站起了身,朝付令尘点了点头,付令尘看着她,神色沉着,也微微点了点头。
外边沉沉暮色被城市昏黄的灯光晕染。
她没有再回牛崇义的病房,怕自己忍不住泪让牛崇义看见难过。
培培给她回了电话,说许艾琴想让牛崇义去安宁病房,但牛崇义要回家。
“姐姐,我爸爸说他想陪着妈妈。”
“他想在跟妈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走。”
她从付令尘那里离开没多久许艾琴就跟筠筠过来了。
“爸爸。”床上牛崇义呼吸微弱,听见筠筠喊他,努力睁开了眼睛。
泪滴在他手面上,他轻轻拍了拍筠筠的手:“傻姑娘,别哭。”
培培把筠筠拉走,许艾琴伏在床边抓着牛崇义另一只手:“等我好久了吧?”
他摇摇头:“不着急,我知道你会来。”
许艾琴喉咙哽得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嗯,你等着我。”
培培不忍再看,把痛哭的筠筠抱在怀里,牛崇义看着两个女儿,微微点了点许艾琴的手面:“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好。”许艾琴轻轻点头,“我跟付医生说好了,咱们明天去安宁病房。”
“我要回家。”牛崇义抓住她的手,“我想跟你在一起,在我们的家里。”
他喘着气:“我们俩结婚,奋斗了四年,才有钱买房子,家里瓷砖是你挑的,窗帘是你做的,我喜欢靠着你缝的靠枕,白色的底蓝色的花,多漂亮啊,像你读书时候穿的裙子。”
“我的培培筠筠在那里长大,会爬会走,认字了读书了,以后还会工作。”
“我看不见了......”
“我想回家......”
许艾琴泪水喷涌:“好,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们回家。”
“爸爸,爸爸......”
病房里压抑的哭声,付令尘经过门口驻了脚步,停留了两秒,对面有人来,启口跟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抬步往楼下去。
姜楷仪坐在医院喷泉池的台阶上,微蹙着眉,眼底的痛苦在脸上绽放。
付令尘从五号楼拐过来就看见她这副模样。
她还没走?
她陷在情绪里,还没做好牛崇义离开的准备,当年覃思走的时候她在国外,从大哥那里得到的消息,等她回去的时候白头的两位父母拉着她的手痛哭,覃思母亲更是在她面前昏厥了过去,她于心不忍。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很少去探望,只在电话和文字里关心,怕二老看见她看见信之想起早逝的女儿,她只让姜砚行代替她去。
她无法形容心里的难过,叹息和无力缠绕着她,把她的思绪无限放大。
她想到她千疮百孔的婚姻,当初心心念念求来的林乔,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正在把她拖下深渊。
她常常有对不起信之的感觉,是她给他选择了这样一个爸爸。
想到信之,她摸手机,这么晚了她没回去,信之该着急了。
视频接通的时候信之正哭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她看得心酸:“就回来了,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回来,信之不那么焦躁了,忙说:“你开车慢一点,我在家里等你。”
又自顾自讲:“我晚饭吃了牛肉汤、青菜、白瓜肉丝,还有虾。”
他声音朗朗开始报菜名,姜楷仪脸上浮起笑,她的小天使啊,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天使,她愿意为他穿上铠甲。
付令尘就站在十米开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撑起下巴对着手机说话对着手机笑。
那头是谁啊?她丈夫?她儿子?
她要走了,收起手机抬头跟对面的人对视上,对方抬起的脚步又顿住。
“付医生!”
付令尘往她这边来,朝她点了点头,坐在了她旁边的石阶上。
“付医生,你刚下班吗?”
“值班,买晚饭。”。
姜楷仪忙表示抱歉:“打扰你了,你快去吃饭吧。”
“无碍。”他言简意赅,亮了亮手中的三明治。
她点点头,目光重新看向远方,晚上的医院,白日里潮水般的人流褪去,偶尔经过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良久沉默,姜楷仪缓缓开口:“牛叔叔说要回家,不去安宁病房。”
“他肯定有很多遗憾。”
“每个人都有遗憾。”
付令尘这句话并未让她看开一些,她低下头:“我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舍友,她叫覃思。”
“她得了肺癌,治疗了好几年,中途缓解了,我以为她痊愈了,可是最后还是复发走了。”
“她走的时候我不在,她生病那段时间我课业很紧,她总跟我说不要来,她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相信了。”
她又落泪,好像这辈子的眼泪在他跟前流尽了。
他没有纸巾,看着她翻包拿出一包手帕纸扯着胶带头怎么也打不开。
他伸手拿过来,打开了包装又递给她。
“谢谢。”姜楷仪拿纸掖住双眼,好像这样旁人就看不到她的悲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去探望她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位失独老人,每回看见我都痛哭,越这样我越不敢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负罪感。”
“牛崇义,他早已不是我的客户,更像父亲。”
“我爸爸,教了一辈子书,做学问有一手,但那些工作上的人情世故都是牛叔叔指点我。他跟我大哥一样,但没有我大哥那么严厉。”
“当年我毕业,刚踏入社会,领导给我穿小鞋,瞒着我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让我去找牛崇义。他那么忙啊,管理着那么大的公司,还是抽空见了我,对我客客气气,认真听我说话。”
“那时候我很傻,冒冒失失去了,什么都没准备,被他的下属一问三不知。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他不在意抽出时间见我却没得到有效反馈,他不觉得我浪费了他的时间,他一点架子都没有。”
“后来他说,我就像她女儿,他希望她女儿将来走上社会,也有人能在风雪中让她进来暖一暖。”
“付医生,他看不到他女儿了啊。”
她弯着腿,双手抱着膝盖,头闷在里面哭,哭得肩膀一下一下颤抖。
付令尘转着手中的三明治,目光落在地上,他并非无法共情,他只是不擅长安慰。
他忽然侧过头看姜楷仪,他见过太多病人家属,几乎都在他面前故作坚强,即使哭泣,当着他的面也硬忍着擦干眼泪。
她呢,不敢在牛崇义跟前哭,眼泪都留给了他。
“对不起付医生,我耽误你时间了,让你听我说这些。”良久,她冷静下来,讲话的时候还在一顿一顿,像打嗝。
“回去吧。”付令尘把手上的三明治递给她,“给你。”
他从台阶上起身,抬脚就走,姜楷仪看着他的背影:“谢谢你付医生!”
他重新往食堂去,低头回复信息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付医生。”
下意识抬头,是项雪。
她看了他们好久,宽旷的台阶上,就他跟那个女人坐着,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绕道走,好像不忍打扰。
她自己也是。
她拍了照片发给宋奇明,宋奇明一眼认出来:“就是那个女人,叫什么楷仪,上回跟付令尘一起吃饭的就是她,他病人的亲属。”
她摁灭了手机,就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他们,像入了定,一动不动。
那个女人好像在哭,一直在哭。
她看着付令尘帮她打开纸巾,他们并不说话,或者说,付令尘并不说话。
他们究竟相不相熟?
他没有对其他病人亲属这样过。
他们相熟,他把自己的三明治给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干什么,可她就是一直站到了最后,被钉在了原地。
站到了那个女人离开了,她还是不走,她看着付令尘又往食堂方向去的时候,心像被锤子敲了一下。
“付医生。”她还是追了上去。
“付医生,你还没吃晚饭吗?”她讨厌自己这样的寒暄。
“嗯。”付令尘没有停下的意思。
“给你。”她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今天我也加班,刚刚才买的。”
“不用了,谢谢。”
他总是这么疏离,成天步履匆匆,只有宋奇明能让他收一收工作中的严肃状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但就是喜欢。
她为了他拒绝了多少人的追求,人人都懂,他不懂。
难道宋奇明话里话外的明示暗示他接收不到吗?
是不是非得让她抛下脸皮跟他讲清楚才行?
“付医生你等一下。”她追上两步捉住他的手臂,他挣扎了,她偏不松!
不管路上往这边来的人,项雪认真看着他:“付医生,我喜欢你,对你有好感。”
“抱歉。”付令尘撸下她的手,疾步往前走。
“是因为刚刚那个人吗?”她不甘心。
他头也不回,步伐加快,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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