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初夏,金陵城暑气未浓,柳絮方飘过宫墙,蝉鸣尚未震响林梢,宫中却已悄然传出中主李璟病重的消息。细碎流言先如柳絮般在宫巷间飘浮,渐凝作沉甸甸的阴云,压得朱甍碧瓦也喘不过气来。太医署的药香日夜弥漫,参汤的气息缠绕着殿阁梁柱,却驱不散愈积愈重的病气。
李从嘉连日守于父皇床前,衣不解带侍奉汤药。他本就清瘦,这几日更是眼窝深陷、面色如纸苍白,朝服宽大挂于身上,更显形销骨立。朝中政务已暂由司徒周宗代为处理,但每日仍有紧急奏章送入寝殿外间。黄门宦官低声传递文书时的脚步声,药盏轻碰时的清响,和李璟时而沉重时而微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璟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原本威严的面容已被病痛蚀得枯槁,双目深深凹陷,眼睫低垂,也失了往日锐利如鹰的神采。他的气息日渐微弱,仿佛一盏将尽的残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到了弥留之际,他颤巍巍地拉着李从嘉的手,那手指冰凉而干枯,像深秋垂落的枯藤,微微发抖却握得极紧。他目光浑浊,如同蒙上一层薄翳,却依旧透着深沉的嘱托与无法释怀的担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抽出:“从嘉,朕知你向来无心政事,只爱那风月文章、琴棋书画……可南唐的江山,终究要交到你手中。”
他喘息良久,胸腔似一口漏风的风箱般急促起伏,喉间痰响嘶鸣。待稍稍平复,又继续说道,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最后的气力:“赵匡胤篡周建宋后,厉兵秣马,积极备战,朕每夜皆闻汴梁城锻铁之声铮铮,不绝于耳,宋人战船桅杆如林、舳舻千里,此乃宋朝军备之盛,战力之强的明证。你切记……须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再一味沉迷诗词音律啊!”语至末尾已微不可闻,气息奄奄,唯那目光仍如铁钳般紧紧攥住儿子苍白的面容,不肯放松一丝。
李从嘉跪在榻前泣不成声,清瘦的肩膀不住颤抖,泪水模糊了眼前明黄帐幔的流苏与父亲枯槁的容颜,御榻前龙涎香的余味和药汤的苦涩交织成一片窒息的网。他只能连连点头,喉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却将父皇最后的叮咛一字一句,如镌如刻地深深刻入心底,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去铭记这沉甸甸的托付。窗外忽然起了风,呼啸着卷过宫苑,吹得殿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那声音清冷幽远,仿佛是天地垂落的低吟,又似命运叩响的幽钟,在暮色中久久回荡,不肯散去。
几日之后,李璟驾崩。是日铅云低垂,残阳如血,钟鼓哀鸣遍传金陵,声声沉重,似将整座城池浸入一片凄惶暮色。宫墙内外皆缟素,连檐角的铜铃都凝着霜色,风过时亦不作清响,只幽幽颤动如人低泣。
李从嘉于灵前继位,百官伏拜,山呼万岁。他一身素服立于阶上,面无悲喜,只眼底沉沉压着万千心事。礼毕,诏告天下改名李煜,仍沿用建隆年号,以示不忘先帝遗志。此举虽为暂安江南人心,却也暗藏新帝守成固本之思。是夜,金陵城中灯火寥落,唯宫阙深处烛影摇红,新帝独坐殿中,对先皇牌位良久无言。
登基大典那日,他身着绣有日月山河十二章纹的繁复龙袍,缨络垂旒,珠玉累累,每行一步皆似踏着千钧铁链,连呼吸都凝着金石之重。头戴的垂旒珠冠遮住半幅视线,只觉殿中烛影摇曳,御香氤氲,而殿外百官依序朝拜,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浩浩荡荡,却一句也听不真切。
他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玉阶,绣金礼靴踏过九重阶石,如同踏过自己半生的抱负与逍遥。那一刻,冕服加身,非但不觉至尊至荣,反而只觉得那一身龙袍重逾千斤,压得他脊背生疼、几乎喘不过气。珠旒微动,他怔怔望着阶下躬身行礼的群臣,人人面目模糊如隔着烟雨,而御座高广如孤峰,殿宇深宏似囚笼,恍如要将他一生困锁于此。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庐山读书之际,春山空静,松风盈袖,自己铺纸研墨,信笔写下的那句“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那时满心皆是诗情画意、烟霞文章,原不过一句风流自嘲的戏言,怎料如今,竟真成了天意冥冥、无可转圜的谶语。
钟声又鸣,他缓缓落座,十二旒珠玉在额前轻晃,如一声叹息,无人听见。
李煜登基之后,虽有心效仿父皇勤政安民,却终究缺乏帝王应有的铁血手腕与决断之力。他延续监国时推行的仁政,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深得百姓爱戴。每逢春耕秋收,他常亲临田亩,询问农桑,体恤民间疾苦,百姓感念其仁德,皆称其为“仁君”。然而,在朝堂之上,他却常常对权臣之间的明争暗斗束手无策,更无力应对北方宋朝日益紧迫的威胁。面对朝中派系纷争,他优柔寡断,左右为难,致使政令难行,朝纲渐弛。
宋太祖赵匡胤在得知南唐更换君主后,观察到新君李煜性情温和且不擅长军事,便迅速派遣使者前往金陵。他以宗主国的身份,向李煜施压,要求其亲自前往汴京朝觐并臣服。消息传来,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以大将林仁肇为首的武将们纷纷请战,林仁肇慷慨陈词:“陛下若亲赴汴京,必为赵匡胤所制,国将不国!臣愿领精兵北渡长江,据险而守,与宋军决一死战,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麾下诸将亦群情激奋,皆愿死战报国。
而以徐铉、陈乔为代表的文臣则主张暂避其锋,徐铉谏言:“今宋强我弱,势如累卵。若拒命不朝,恐即刻招致兵祸之灾。不如暂示柔顺之姿,称臣纳贡,保社稷之安康,待时而动。”陈乔亦附和道:“江北之地已失大半,国力衰微,民心思安。若再启战端,恐非万全之策。”两派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使李煜陷入更深重的彷徨之中。
李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他不愿舍弃先祖开创的基业,向人俯首称臣,受那屈辱之盟;可又深知南唐兵力孱弱、国库不充,一旦开战,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最终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每当更深人静,他独坐殿中,望着摇曳的烛影,仿佛看见烈祖李昪开国时的英姿,又仿佛听见江北战马嘶鸣之声,心中如被利刃绞割,辗转反侧,终难成眠。
周女英见他连日愁眉不展、夜不能寐,知他心中煎熬,便深夜陪他在御书房中查阅兵书舆图。她轻移莲步,将一盏尚带余温的参茶轻置于案上,又取下一卷《孙子兵法》,徐徐展开于灯下。烛影摇红,将她的清丽眉眼与忧虑神情,皆映于壁上。她轻声道:“陛下,臣妾虽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知百姓安居乐业方是治国根本。若挥师北上能保家国无恙,臣妾愿与陛下共守金陵,生死相依;若称臣可避干戈之祸、免生灵涂炭之灾,臣妾亦愿陪陛下忍一时之辱,以待来日。”
李煜抬头,见她身着素色宫装,云鬓微松,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安眠,却仍强打精神陪伴左右。他心中一痛,伸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感激与愧疚:“朕有负祖宗基业,有负江山社稷,更辜负了你……”话音未落,已是哽咽难言。
次日清晨,李煜召集群臣于澄心堂,再度商议应对之策。枢密副使徐铉主战,慷慨陈词,言江南虽弱,犹可借长江天险背水一战;而内史舍人张洎则力主暂避锋芒,上表称臣以图后计。朝堂之上争议不休,李煜凝神听着,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烟雨朦胧的宫城,最终长叹一声。
他终于采纳文臣所谏,命人备下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御窑珍瓷并江南奇玩,派枢密使陈觉携重金北上入宋。临行前夜,他亲笔撰写《奉表称臣疏》,书中自请削去帝号,改称“江南国主”,愿以南唐为宋朝附属之国。笔墨干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一滴墨泪悄然晕染在“臣煜”二字之上。
宋朝的威胁暂得缓解,李煜心中的重担稍稍放下,便又不知不觉重拾起诗词音律。他在宫中僻静处修建“澄心堂”,广藏天下珍本古籍与四方乐器,每日与周女英在此抚琴填词、宴饮酬唱,日子仿佛依稀回到了当年瑶光阁中的那段韶华时光。李煜,南唐后主,以词人身份闻名,其作品情感细腻而深邃。他描绘宫中夜宴的辉煌,写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的绮丽词句;同时,他在独处时因怀念已故的大周后娥皇,写下“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沉痛悲吟,表达了对过往繁华的追忆和对现实无奈的叹息。琴声幽幽,词韵袅袅,他醉心于这样的风流雅趣之中,几乎忘却了窗外渐起的风声。
宫中烛火常明,歌舞不绝,李煜仿佛要以诗与酒筑起一座高墙,将尘世的烦忧尽数挡在外面。他召集群臣宴饮,命乐师谱新曲,教坊排新舞,仿佛江南最繁华的年岁又重现眼前。周女英婉转的歌声、翩跹的舞姿,让他恍惚间觉得往日重现,娥皇的影子与眼前的欢愉交织,令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可他并不知道,这份短暂的风月安逸,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尽管南唐表面上向宋朝称臣,赵匡胤却始终未放弃吞并江南的野心。他一方面通过下诏抚慰李煜,给予赏赐,以安抚南唐,另一方面秘密地在荆南加强水师训练、囤积粮草,并沿江布防,准备战舰,为最终的军事行动做准备。正如一只虎狼在暗中蓄力,赵匡胤的目光坚定,准备在最佳时机一举攻下江南。
而江南的宫廷里,仍是一派歌舞升平、词章风流的景象。李煜,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其笔下的“凤箫吹断水云间”和沉醉的“春殿嫔娥”描绘了宫廷生活的美好,却未曾料到这些都将被战争的号角所淹没,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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