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皇的病情在那年深秋急剧恶化,身体日渐消瘦如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如纸,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李从嘉来看她时,眼神中多了几分躲闪,连为她拭汗的手指都带着迟疑;女英在她面前,也常常显得局促不安,连端药的手都会微微发颤。但她终究是个通透豁达的女子,深知情之一字最是强求不得,并未点破这层窗户纸,只是在清醒时,常拉着李从嘉的手,反复摩挲着他当年为自己打造的暖玉指套——那指套上雕着并蒂莲纹,如今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生光,映得她眼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她凝望窗外凋零的茉莉,那些曾被她亲手栽种的白花如今瓣落似雪,在地上铺就了薄薄的一层。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气虽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对着守在一旁的李从嘉说道:“殿下,我身子好些了,为我弹一遍《霓裳》吧,最后一遍,可好?就像那年上巳节,你在曲江池畔为我初弹时那般。”说罢,她轻轻阖上眼眸,唇角漾着一抹淡若茉莉的笑意,仿佛已然听见了那支曾见证过他们最美好时光的曲调。
李从嘉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喉头哽咽,却仍竭力点头,未让那泪珠滑落。他转身走向案几,取来那把两人曾共同弹奏过无数次的琵琶——木面微斑,弦光犹存,每一处磨损都是岁月与琴音交织的痕迹。他轻轻落座于床边的楠木圆凳上,将琵琶拥入怀中,宛如拥抱着一段不可重来的时光。
指尖轻拨,一缕清音颤颤而起,渐渐连成了那曲熟悉的《霓裳羽衣》。旋律如潺潺流水,在寂静的寝殿中缓缓流淌,每一个音符都似一颗莹润的珍珠,串起了旧日琳琅满目的回忆。他仿佛又看见多年前听雨轩中那个身着素衣的少女,坐在春光缭乱的廊下,十指翻飞,衣袂轻扬。她抬眸时,眸中闪烁着星子般的笑意,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宛如江南三月的风,温暖且多情。
娥皇靠在软枕上,面容苍白如纸,却依然微微合着眼,随着旋律轻轻跟着哼唱。她的声音低微,几乎被琴音湮没,却仍婉转如夜莺低语,每个颤音都藏着对盛年时光的深深眷恋。那不只是歌,是青春,是相爱之初的月色,是他们再难回去的锦绣年华。
曲至中段,正到急管繁弦、情绪将浓之时,她忽然身体一颤,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艰难。下一秒,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上琴弦——洁白的丝弦瞬间被染红,那抹猩红蜿蜒滴落,玷污了琵琶温润的象牙白柱。
李从嘉手中的琵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什么也顾不得,猛地扑上前去,将娥皇几乎已无重量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手臂颤抖,声音哽咽如撕裂般,一遍遍唤着:“娥皇!娥皇……挺住!太医马上就到……看着我,不许走……”
娥皇虚弱地抬起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他怀中隐约露出的那支银簪上——那是女英遗落的银簪,他竟一直贴身戴着。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释然的笑意,仿佛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牵挂,轻声说:“女英……是个好姑娘,天真善良……替我……好好待她……”
她微微一顿,气息渐弱,每吐一字都似耗尽全身气力,却仍坚持着说道:“《霓裳》的谱子……在瑶光阁的……紫檀木匣里……好好保存……别让它……再失传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无力地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她的脸上仍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仿佛终于寻得了一丝安宁。
窗外微风拂过,最后一瓣茉莉悄然凋零,悠悠飘落,停驻在寂静的窗台,宛如一滴凝固的泪,静静见证这段深埋岁月的情意,终至落幕。
娥皇的葬礼办得极为隆重,哀荣备至,举宫缟素,金陵城内一片凄然。李煜悲痛难抑,亲自下诏追封周娥皇为“昭惠后”,以彰显她的德行,并下令全国哀悼三日,禁止一切宴乐婚嫁活动,万民同悲。南唐后主李煜(李从嘉)亲执笔墨,为爱妻周娥皇撰写墓志铭,字字句句都饱含深情,如同泪水滴落于墨迹之上,每一字都透露出深深的哀伤。他伏案疾书,回忆两人年少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婚后琴瑟和鸣、共研音律的日日夜夜,写至动情处,泪痕浸透纸背,几度哽咽难抑,写罢已是泪流满面,伏案长恸,几近昏厥。
他还下令将瑶光阁彻底封存,朱门深锁,不许任何人踏入一步。那阁中不仅藏着他们耗尽心血共同复原的《霓裳羽衣曲》谱子,藏着满架翻阅得卷了边的古籍与蒙尘的乐器,更藏着他与娥皇最缱绻温暖的时光,每一缕尘埃都仿佛还沾染着她指尖的温度与笑语。自周娥皇离去后,李从嘉终日以酒为伴,将自己深锁于昏暗寝殿之中,拒绝见任何人。醉眼朦胧中,他提笔写下“佳人何在,门掩残红”“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等无数悲怆的词句,字字皆是对娥皇刻骨铭心的思念与对自己未能常伴左右、深恩负尽的痛切悔恨,只觉人间再无春光。
周女英见李从嘉如此颓废,心中揪痛,满是担忧,却又不敢贸然亲近,怕更勾起他的愧疚与旧痛。她只能每日默默为他备好醒酒汤,守在殿外檐下,听着里面或醉或哭的动静,心如刀割。在他醉酒倒地时,她总及时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在他昏睡不醒时,她便守在床边,低声吟诵他早年为娥皇写下的那些浓情蜜意的词句,声音婉转如泣,似诉着旧日温情,只盼能唤醒他沉沦的意志。
李从嘉起初对她避而不见,甚至屡次厉声让她离开,只因她那张与周娥皇极为相似的脸,每看一次,便像在他心头深深刻下一刀,愧疚与痛楚交织难解。直至一个大雪纷飞之夜,寒风裹挟着雪片,呼啸着扑入殿中。他独自醉倒在娥皇往昔的寝殿里,半梦半醒间,恍惚瞧见娥皇身着一袭素色襦裙,自雪影深处盈盈走来,仿若从前那般,温柔地轻唤他的名字。他心神激荡,拼尽全力挣扎着伸手去握,却只触到一双真实且温暖的手。
他猛地睁开眼,雪光映照之下,发现是周女英守在身边,鬓发沾雪、衣衫微湿,眼中泪光闪烁,满是担忧与心疼,正用手帕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痕和酒渍。她低声说道:“陛下,雪大了,当心着凉。”
“姐姐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嘱咐我,一定要替她好好照料殿下。”周女英轻声细语道,双手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温润似水,眼底满溢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姐姐常说,殿下才情高绝,天下无双,实不该长久沉溺于悲痛之中,更不可辜负上天赐予的锦绣人生。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珍重自己,替她看尽世间繁华,走完她未能走完的路。”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她与娥皇极为相似的眉眼,听着那温柔嗓音道出饱含深情的嘱托,心中那道筑起已久的高墙终于轰然倒塌。他默默接过那碗姜汤,仰头一饮而尽,暖流自喉间潺潺而下,不仅温热了冰冷的肠胃,亦缓缓驱散了积压心底的寒意与无尽愧疚。自那夜起,他不再刻意躲避周女英的接近。两颗于丧亲之痛中飘零的心,在相互慰藉与陪伴间缓缓靠近,彼此心照不宣,再未提及那晚交融的泪水与悸动,仿若都在静静等待,为这份悄然萌生的情愫寻觅一个恰到好处的归宿。
及至娥皇(大周后)逝世一年后,李从嘉(李煜)在群臣的恳请与谏言下,终于颁下诏书,册立其妹女英(小周后)为太子妃。大婚当日,皇城内红绸高挂,彩灯盈门,喧天的礼乐声震动了整座金陵城。然而,当李从嘉凝视着眼前凤冠霞帔、艳丽非凡的新娘时,眼前竟恍惚浮现出许多年前,玄武湖畔那个迎着微风、身着淡紫衣裙的娉婷身影。他微微俯身,抬手为她轻扶凤冠上摇曳的珠钗,声音低沉且温柔:“往后余生,便由你相随了。”女英眼中刹那间泛起晶莹泪光,郑重颔首,旋即轻轻将额头倚在他肩头,无声却坚毅。
婚后,周女英处处以姐姐娥皇为楷模,无微不至地打理李煜的起居饮食,更常常陪伴他研读诗书、切磋音律。昔日娥皇所居的瑶光殿虽仍宫门深锁,未曾启封,寝殿之中再度响起的琴瑟和鸣之音,竟隐隐有了几分往昔令人心醉的韵致。只不过,细心之人方能察觉,李从嘉笔下流淌出的词句,终究褪去了几分年少时的明朗欢快,而浸染了更多“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的深沉慨叹与无可奈何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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