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禧不答,场面僵持下来,周远之无奈打发走谢禧。随后质问萧冉,为何事先不与他商量。
萧冉挠头:“事出突然。今日让他溜了,改日就不好逮了。”
周远之乜斜她:“现下好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她眨眼:“不是还有周主事吗?”
周远之气笑了:“与我何干?”
“难道周主事对公主府的火灾不感兴趣?”
周远之将她上下估了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
萧冉二话不说就把江南卖了,觑着周远之一脸恨铁不成钢,她心情大好。
“什么样的问题,能让谢家令回答“是我害了她”?小人思来想去,周主事问的,只能是火灾了。再者,以周主事的心智,肯放任我去查谢家令,还含蓄提点我谢家令与长乐公主的婚事,暗示都快转明示了,我再驽钝,也品出这雅意了:周主事想让我探路。”
周远之是太子心腹,而他揪住火灾不放……她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周远之微扬头:“你怀疑谢禧?”
“现下结论,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找到阿光,恳求周主事襄助。”
***
北狱连夜行动,孰料王篆之抢先一步逃了,倪广禄扑了个空,气得他把王家砸了,还没解气,回到衙署,直扑停尸房,将林中英已经凉了的尸首戳了个稀巴烂。什么禁令不禁令,都和这死人一道,见鬼去吧!
发泄完毕,他颓然,王篆之跑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焦躁中迎来天亮,他顾不上拾掇自己,灰头土脸去见周远之。到周府,发现谢家令也在。谢家令战战兢兢,谢府昨夜遇刺了。
倪广禄顿时精神抖擞:“可是王篆之?”
谢家令声音低呜:“不是他。”再往下,却不肯说了。
周远之知他尚有顾虑,没催,问倪广禄慌慌张张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倪广禄咒天骂地:“王篆之那狗奴跑了!”
周远之冷静得多。“何须自寻烦恼,将此事详细报与与刘寺卿,请他定夺。再者,不妨再从贺十三身上做些努力。”
倪广禄如梦方醒:“多谢周郎提点!告辞!”
周远之晾了谢禧半日,才一本正经道:“谢家令,你须讲实话,我才能帮你。你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谢禧木木张口:“他终是不肯放过我。”
刺客手都伸到他脸前了,他瞧清了:小臂纹有一朵三瓣梅。
萧正德行三,出生时正值腊月,窗前寒梅盛放。他蓄养的死士,无一例外,皆纹有三瓣梅花。
听他说出“萧正德”,周远之如释重负,这么久了,他就在等这个名字。
“他为何定要置你于死地?”
“该死在那场火里的,是我。我还活着,他焉能放?”谢禧形容委顿。
火起那夜,他本是要宿在公主府的,怎料,母亲突发心疾,形势凶险,家仆疾来唤他。公主欲同他一道回谢府,念及她有孕在身,谢禧恐车中颠簸出意外,便劝她留下了。
“是我害死了公主!”
那是谢禧最后悔的事。
问讯折返时,府邸已化为一片火海。耳边仿若听见冲天火光中公主凄厉的呼救,他几回想往里冲,都被家仆死死拉住了。
第一次,他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虚诞、脆弱,命如朝露。
“如果阿霜当真活着,我大约知她在何处。”
火灾对他打击太大,整个人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镇日浑浑噩噩,躲着人避着事,几乎丧失了所有记忆。
昨日,阿霜画像突然摊开在眼前,旧日画面热浪般涌来,他仿佛又闻到空气中木头烧焦的气息。散去的记忆悉数回来,他忆起,失火前,阿霜不在府中。
火扑灭后,有司清点尸骨遗骸,人数对得上,那时,悲痛和悔恨吞没他,他没精神细究阿霜几时回来的。
“临川王父子的为人,不消我多说。王府的婢女,鲜少有逃过他们魔爪的,阿霜……很惨。公主下嫁于我后,她暂离了囚笼。”谢禧脸色极为难看,“可萧正德还是不肯放过她。那晚,下人说阿霜不见了,我想她许是逃走了,逃了是好事。现在看,没那么简单。如果她是主动逃走的,她是个有情义的,火灾后,为何不回来祭奠公主?我猜,她是被萧正德囚了。”
***
日暖无风,用过朝食,萧冉在檐下置了榻子,倚着手缝的大号斑丝隐囊,翻检着市面上最新的小说。榻前小几上,搁着茶水和糕点,看乏了,一口茶一口酥。
陆筠野出去了,耳根清净得狠。
刚放下杯,听到敲门声。
伸伸懒腰,跳起来开门。
“装什么正经人,翻墙啊。”
门拉开,气氛僵住。“周主事怎么来了?”
一通手忙脚乱,宾主坐定后,萧冉掂量着周远之神情,问:“成了?”
“已着人护送谢家令回家了。”
刺杀谢禧的刺客,是周远之派的,故意伪装朝成萧正德豢养的死士,吓唬谢禧的。
谢禧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趴窝里苟着,要想把他逼出来,必须猛灌水。周萧二人便想出了这么个缺德的主意。
果然,谢禧的最后一根防线塌了。
周远之说:“所料不错,公主府大火确是萧正德放的。”
禽兽不如,公主是他亲妹!萧冉愤恨地想,莫非萧正德是野兽批了人皮成了精?不,禽兽也干不来出此等灭绝人伦的勾当。
待心情稍稍平复,她说:“仅凭谢禧一面之词,不足以定萧正德的罪。”她看明白了,周远之是想用长乐公主之死,送萧正德升天。
“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陆筠从墙头跳下来,先跑去开门,“进来吧。”
六猴端着讨饭的钵,怯怯跨进院。
陆筠拿出阿光的画像让六猴认。六猴认出,画上人,正是他在萧正德府中偷窥到的,浑身是伤的小娘子。
萧冉起初对画像不抱希望。古今审美迥异,她不是在古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古人画像在她眼里都一个样,莫说女人和女人了,就连男人和女人都长着同一张脸。然而古籍上那么多因画像引出的悲喜人生,作何解释?昭君的画像正是被毛延寿动了手脚,画成了平平无奇的女子,才没入汉元帝的眼。这说明,古人对人物画像,具备辨别能力。
萧冉让陆筠找李方,请画工,画阿光的画像。
原想,口头描述的五官特征,能有多像?想不到,谢禧一眼认出来,六猴也认出来了。
李方说,画工看人五官就跟看物件一样,画工手里有世代相传的《百脸图》①,把人物头面五官分成几种类型,作画时,先分出被画者的大类,再根据细处删删改改,总有七八分像。高明的画手,仅凭口头描述即能画出惟妙惟肖人像。官府缉拿盗贼的图形,多是这般而来的。
萧冉似懂非懂,也没细究,管用就成。
她把手串交给六猴,交代一番,说:“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
天黑之后,阿光关了门,褪下衣衫,将灯移近,对着窗子,扭曲着身子,费劲地往背上擦药。咬着牙,尽力不发出声。
每到上药,她都盼着萧正德立即暴毙。
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忍了十多年。
萧正德遇刺,她甚或怨恨刺客为何不再用些力,一刀结果了那个禽兽。
萧正德伤稍一好转,就变着法地折磨婢女们。她们哭喊声越大,他就越兴奋,兴奋到癫狂。
“孤就是死,也要拉你们陪葬!”
她不止一次想过死,可每每想到阿妹,就绝了这个念头。
她想活着见一次阿妹。可那禽兽从不允许婢女出府,尤其是,那场风波之后,她几乎日日遭打骂。
正黯然神伤,忽听“砰磅”敲窗声。她定定神,移灯过去,见窗格上透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小娘子——”六猴隔窗低声唤她。
窗子推开,一串手串递入。
双目仿佛被针扎了下,阿光迟疑片刻才接过,颤声问:“你从何处得来?”
六猴说:“一个小娘子给我的。”
“她在哪儿?”阿光激动。
“我带你去。”
府上看守森严,想逃走不容易。幸好江南带来的几名护卫功夫厉害,翻墙入院,放倒了护院。江南用黑色斗篷将阿光包住,扛在肩上,同六猴配合着将她带离。
翻出墙外,阿光恍然若梦,她不敢相信,她还能活着离开这座牢狱。
湘宫寺的阿叔说过,阿妹在裴家为婢。河东裴氏,名门望族,想来至少能善待阿妹。
驮她那人翻上翻下,天幕时高时低,星河倒流。
过了河,江南翻入一所民宅。
正堂亮着灯,檐下立着个小郎君,看见他们,扭头朝屋中喊:“来了。”
阿光进屋,室内空空,没见到想见的人,她不安:“阿南?”
帐幔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走出一人。
阿光吓得扭头就跑。
门却是关死的,逃无可逃。
“你逃得了么?”
阿光头抵在门上,不言不语。过了许久,她认命般转身。“萧郎君。”
平静极了,仿佛待宰的羔羊。
① 根据汪曾祺《岁寒三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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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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