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周远之端坐,案前摆着一张尺书,上面写着:三日后,真假见分晓。
字迹太熟悉了,她果真恨他入骨,不惜成了别人手中刀。
李适率先表态:“我只认周郎一个钜子,其他全是赝品!”
“对,我们只认周郎!”
在坐的堂主也争先恐后表了忠心。
“小子何德何能,幸得诸位长辈庇佑,方有今日。我定不负所托。可,萧平自称手中握有遗书,咱们失了先机。”周远之眸光黯然。
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水花激荡开来。
假钜子不足挂齿,但假钜子有遗书……
遗书,墨家千年的伤疤。
一人掷地有声道:“他说有就有了?遗书长什么样,在坐有谁见过?一千年都没找到,今日突然蹦出来了?这姓萧的竖子有鬼!”
此人是颍川堂堂主,也即木器坊的主人魏长兴,在墨家威望甚高。永嘉南渡时,北方的墨家弟子也大批奔涌过江,循北人大流,以原籍郡望为堂号。颍川堂的子弟,多为渡江侨民。
“魏长老所言极是。”李适赞和。
墨家高层空前团结起来。
李适趁机道:“诸位,某有一计。”
***
月至中天,魏长兴召集木匠训话:“周郎是咱们颍川堂子弟,他年幼丧父,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吃了多少苦?旁人我不管,颍川堂子弟,敢有二心者,有如此桩!”说话间,手起刀落,一截木桩“噼啪”断裂。
屋顶立着两个人,一人道:“魏堂主赤胆忠心,可鉴日月,钜子大可安心。”
周远之微微一笑,转问他:“你如何看那位萧钜子?”
“假的。”回答干脆利落。
周远之叹息:“没那么简单。”
那人疑惑。
“墨家避世已久,等闲之辈多以为墨家早消亡了。稍有见识的,许知墨家尚在,但绝不会窥探到墨家机密。”
木匠们做完工,各自散去,前院安静下来。周远之的低语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老人们应同你讲过墨家最严重的那场浩劫。”墨家惨遭灭顶,不是内讧,而是外敌报复。
那人一怔:“莫非,那伙豺狼回来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不知始于何时,有一股势力,处处与墨家作对。秦统一后,有人向皇帝举报墨家有不臣之心,纠集六国残存势力,密谋造反。其时天下初定,人心不服,山东不稳,秦始皇早就忧虑在心,再加上这样一个如此庞大又不受朝廷控制的墨家,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咸阳宫中飞出一道诏令:倾举国之力围歼墨家。
生死存亡之际,墨家总坛发出钜子令:各堂就地解散,切断一切联络,各堂子弟迅速避入山野川泽。
歼灭行动开展数月后突然中断,因为始皇暴毙了。秦二世胡亥的主要目标是杀自家兄弟,墨家暂时赢得喘息的机会。就在墨家钜子准备重整旗鼓时,陈胜吴广反了,他们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轰轰烈烈的大起义爆发了,每一寸土地都沸腾了。墨家被抓的和没被抓的子弟,大都被冲散了。
战争平息后,墨家余部开始了艰难的重建。
光阴轮转,墨家像野草般努力生长,繁衍到今日。自然,仇家也繁衍生息,代代不绝。
周远之更担心的是,仇家极可能与流亡在外的墨家势力勾结起来了。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他望月兴叹。
那人痛骂:“那些豺狼为何紧咬我们不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遗书。那人恍然。“钜子毋忧,李长老计谋甚佳,此计若成,大敌必可除之。”
李适将三日后的会面地点选在了祭坛,祭坛防守严密,设有机关。届时,只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露面,一刀砍了便是。
计是好计,可是萧平真敢来么?
那人先行离去,房顶只剩周远之一人,对着天河寂寥的辰星出神。
片刻后,一截柳条砸落在正脊上。
“主人——”柳条支着瓦片跳起来,化身一个眉清目秀的郎君。
“小柳,辛苦了,可有收获?”
小柳愁眉苦脸:“玄清观结界结实严密,我废了好大劲,借了桃阿姊几支桃枝才进去。刚翻下墙,就撞上了那泼赖,他好生厉害,下手重,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准折他手里。主人,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相同的气息。”
一片碎瓦滚下屋顶,砸中了趴墙角打盹的猫,猫受惊跳起,窜了。
***
李适奋笔疾书,有影子自窗花格子闪过。
他搁下笔,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转述了周远之的话。
“钜子对老夫信任有加,老夫一定不会让他失望。”李适叠起刚写好的纸札。“前次有人假冒任祎,我怀疑有内鬼。我列了一个名单。”
***
玄清观。
“这祭坛万万去不得。”萧冉愁眉不展。
她是收到周远之的回信后,才知晓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裴五已下了战书。非只如此,裴五又擅自作主,应了祭坛之会。
祭坛是墨家大本营,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刀山火海?外人擅闯,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没十成的把握,我自是不敢轻易涉险。你只管放心。”裴五不为所动。
说得轻巧,如何放得了心?萧冉不听。裴五不耐道:“声势已经造了出去,墨家上下皆知你是钜子,手握遗书,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你逃得了么?”说到最后,眸光陡然犀利起来。
萧冉蓦然清醒,她骑虎难下了。
***
三日后,月出时分,一行人来到祭坛下。这是一座外呈方形、高约六尺的高台,能容纳上百人。
登阶而上,萧冉步子发虚。他们只有三人,动起手来,胜算渺茫。今夜,分明就是来送死的。
“道长,裴五不是故意坑我们吧?”
今早,裴五突然消失了。留书一封,声称去借援兵,让萧冉和鸿元子先行一步,拖上一刻。
鸿元子笑着安抚:“他一定会来。”
陆筠张张嘴,被鸿元子一瞥了,又老老实实把嘴闭上了。
脚迈上台阶,望着高处影影绰绰,萧冉担忧道:“可是咱们真的没有遗书啊。”赝品终归是赝品,若周远之迫使她亮出遗书,那就黔驴技穷了。
“萧郎毋忧,依计行事。只消拖上一刻。”
甫一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萧冉就被震慑住了。台上燃着熊熊篝火,烧破稀薄的夜幕。正北面结一茅茨,内中供着一尊塑像,不消问,必是墨子。茅茨前,几个短褐汉子围成一个圈,手舞足蹈。仔细看了会儿,萧冉辨认出他们是在模仿播种、除草的动作。而周远之就站立在这个舞蹈圈的核心位置,纶巾束发,麻衣胜雪,手执藜杖,高高扬起,仿佛与天地对话。
“跳大神呢?”陆筠小声嘀咕。
鸿元子咄他:“别胡说八道,这是在祭祀墨子。”
萧冉体内浮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斯情斯景,似曾相识。
忽听“叮铃”一声铙响,一身披麻布、头戴兜帽、面罩花脸的人扑通跪在墨子像前,抖开一卷帛,哇啦一通念诵。诵毕,舞者散开,花脸手捧帛书呈于周远之。
周远之接过,面向墨子直直跪了下去,叩首。花脸指挥两人端了火盆来,周远之将黄帛丢进去,帛书“噌”窜起一条小火龙。
众人全都跪好,周远之跪在最前,念祝词。
“念的什么玩意?哪里的口音?好难听,我一句都听不懂。”陆小鬼咕哝。
萧冉抿紧了唇。
仪式进行完毕,舞者退至台边,台中央只留下周远之和花脸。花脸将面具一摘,萧冉认出了他,是那日船上的李长老,好像叫李适。
周远之冷睨萧冉,手扶藜杖,往地上一拄,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响。
台边的壮汉迅速围拢,把萧冉三人起来。萧冉背上一凛,裴五啊裴五,被你坑死了!
“遗书呢?”周远之高声逼问。
“关乎性命的东西,谁会带在身上,自然是藏起来了。”萧冉急中生智。
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上门砸场子居然不带家伙,李适大骂:“尔等鼠辈,现在滚还来得及,若执意寻衅,管叫你来得去不得!”
“滚下台!我等誓死效忠周郎!”汉子们气壮山河地吼着。
萧冉被吼懵了,察觉鸿元子的拂尘在捣自己,这才昂首挺胸,大喊:“我来不是为了与墨家作对,也不是非要当这个钜子。”
“痴儿才信。”
萧冉问:“李长老,想要执掌墨家,首要条件是什么?”
“当然是品行端正。”
“说得好!”萧冉拍手。“目下,有一个恶贯满盈的恶棍,霸占了钜子之位,作为墨家长老,你难道不该撕下他的面具,为墨家清理门户吗?”
李适表情变了几变,厉声斥咄萧冉:“住口!污蔑钜子,罪加一等!”
萧冉面向众人大喊:“我没说谎,周远之是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你根本就没有遗书。”周远之轻哂,拆碎她所有的伪装。“你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援兵。裴五真是苦心孤诣,可惜了,他来不了。方圆数里,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嘴边噙着冷笑,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态。
萧冉本就不多的底气顷刻间泄了个干干净净。裴五,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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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祭坛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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