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折枝

男人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所经处鸦雀无声。姜敏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同自己错身而过时,姜敏才从男人耳后雪白的皮肤上那枚朱砂痣上确信——

就是他。

美人林里许三带去见赵王的那个少年。

男人走得很快,拾香园虽阔大,终有尽处,男人背影转过拱门,消失在远方黑暗中。

他一走,公子王孙们便都恢复活气,又议论起来。李玉见姜敏面露不豫,忙主动解释,“殿下勿怪,如今审着豫国公谋逆的大案,想走赵王殿下门路的人多。”

姜敏问,“他同豫国公案有关?”

“殿下原来不认识他?”李玉道,“他叫虞青臣,是刑部虞恕的公子,虞青臣排行老二,还有一兄一弟——虞恕的案子殿下应知道首尾?”

虞恕是前刑部尚书。一年前刑部郎中钱三省秘奏豫国公密谋兵变,案子经三法司审了半年,豫国公京畿藏精兵数千,伙同内禁卫都督王垂打算趁皇帝出京时控制皇帝本人,矫诏夺位另立门户。罪证坐实,豫国公褫夺封号,全族上下男丁尽数斩首,女子没入掖廷为奴,王垂斩首,族中男女尽皆流放。

案子到这还没完。钱三省又上奏刑部尚书虞恕为豫国公同谋,理由是他那个秘折之前跟虞恕通过气,虞恕以“怎可风评上奏”为由拒绝以刑部的名义上奏。钱三省一个外围官员没有秘折奏事资格,耽搁了二三个月才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往皇帝跟前递了密折本子,扳倒豫国公。

皇帝因为豫国公的事正气得头昏,听见这话立刻下旨缉拿虞恕——眼下虞恕本人正押在廷狱审讯。

姜敏便摇头,“这个案子没有什么活动处,求皇姐未必有用。”

“谁说不是呢?”李玉道,“虞恕多年为官,临老如此糊涂,即得了秘报便当上奏,怎么能草草拒绝?”

姜敏一句“不可风闻奏事是先祖写在祖训上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何必闹得如此?”

“燕王殿下心慈。”李玉道,“虞青臣亲自来求,赵王殿下是特意当着众人给他没脸的——若非如此,如何向陛下自陈清白?”

姜敏道,“我寻皇姐去。”不等李玉说话便往园外走。沿路一众人迎面招呼“燕王殿下”,姜敏一路点头一路走。刚踏上胭脂桥,钱三引着一众侍从簇拥着个三十四五的盛年女子走过来,女子点着梅花妆,着华服戴八宝冠,雪光中明艳照人。

姜敏连忙站住,两手合揖一拱到地,“皇姐。”

来人正是皇长女姜莹。姜莹紧赶着过来一把拉住,“你还记得有个阿姐?”

姜敏含笑起身,“皇姐这说的哪里话?妹妹在燕地,无一日不记得皇姐府里的胭脂酒。”

“我听许三说了。”姜莹道。“你还特意从燕地带了酒给阿姐,酒就罢了,你肯来看我一眼,比什么不强?”便拉着姜敏的手,“同阿姐吃酒去。”

姜敏只能跟着。姜莹携着姜敏走到众宾云集处,“燕王生于皇家,不留恋中京富贵,主动请缨治理燕地,如今燕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边疆稳固百姓安居。天下谁知道我妹妹如今刚满二十?以前常听人说年少有为,如今才觉这四个字原是为我妹妹量身所设。”便举杯,“众卿举杯——为我朝燕王殿下满饮此杯!”

众宾客同时举杯,“燕王殿下千岁——”

姜敏忙摆手,惶恐道,“皇姐盛赞,姜敏愧不敢当——此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姜莹扑哧一笑,“燕王诚孝,诸君举杯——遥祝陛下圣体安康——”

“陛下圣体安康——”

如芒刺背的一席酒过,姜莹被诸王相争相围着说话。姜敏便退出来,姜莹看见,当着众人大声叮嘱姜敏,“你晚间不许走,今夜与阿姐一处睡。”

依姜莹习性,晚间不喝得烂醉才是咄咄怪事——姜敏口里答应,趁无人赶紧走。她脚步轻,走得又快,到灯影暗处隐约听见有人极小声地议论——

“赵王与燕王不愧是一母同胞,如此捧她。”

“燕王如今声势,于赵王是极大的助力,怎能不捧——晋王殿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那二人说着话走远了。姜敏拣暗地加快脚步离开。因为大雪,马厩伺候的杂役都聚在耳房喝酒,姜敏自己寻到坐骑解开缰绳,便见革囊上多出一物——是那枝美人捧心红梅枝。犹自色泽艳丽,娇艳欲滴。赵王旁的不说,侍人管教当真不错。

姜敏打马出府,到酒馆不见齐凌——侍从们的宴席都还没散。便不等他,自己回府。

中京雪夜静得出奇,寂静到了极处,仿佛能听见雪片坠地的沙沙声。姜敏在这个静夜的街头独自散马,膝畔美人枝的暗香不时送至鼻端。姜敏渐渐生出恍惚,便记起久远中一样的雪夜,一样梅香,一样寂静,亦是一个人,看着那个人独自离开宫禁,漫天飞雪笼罩的红墙黑瓦间,他的衣裳同雪一样白。

姜敏有一个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八岁孩童——因为她真的看见白雪世界里那个男人。

男人低着头,一只手扶住墙壁,半边身体倚着墙砖,一动不动站在雪里。

长街上没有人,男人没有动,姜敏看着他,若不是有雪风经过有雪片坠落,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远处“咚”一声沉重的更鼓,紧跟着又是三声——已经二更了。姜敏幡然梦醒,方知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眼前人不是他,是小半个时辰前被皇姐撵出来的虞青臣。过了今夜,这个男人为了保全家族勾引赵王殿下还被撵出王府的恶名就要传遍京城。

姜敏想走,却跟被什么粘住一样,足尖往马腹上一磕,坐骑漫步上前。东御街青石板路上积雪已至足踝,马蹄踩在上头吱嘎有声。

姜敏唤他,“喂。”

男人不知道听见没有,仍一动不动。

“发什么呆?”姜敏提高嗓音,“这么大雪,你再待下去要冻死在这,赶紧回家。”

男人仍然不吱声,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姜敏刚满月就封燕王,人生的起点是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终点,从没有一个瞬间被人如此冷落,暗骂“不知好歹”,打马便走。过御街总算遇见个行人,棉袄厚得两臂都支棱着,戴一顶老皮帽,围老皮围脖——饶是裹得这样,那人兀自冻得跺脚呵气,雪地里跑得飞一样快。

姜敏不由止步,掉转马头回去。远远便见男人仍是那样倚着——搞不好已经冻傻了。这冷的天,但凡脑子清楚,早走了。

姜敏斥马靠近,“喂——”便俯身凑往近前,鞭梢拍一拍男人肩膀,“虞青臣。”

男人肩膀后缩,是一个躲避的动作。

姜敏道,“你府上人在何处,我可命人知会他们来此处接你回家。”

男人不答。飞雪飘零中,姜敏分明看见男人湿透的发梢已经凝出一层薄霜,“过来。”她说,“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动了,黑发的头慢慢向后仰,冰雪颜色的面庞呈在姜敏面前——男人眉目乌黑,应是在冰雪中浸得久了,仿佛也下过一场大雪,寒沁沁的。

“过来,我带你回去。”

男人终于道,“殿下……五……五更……了……”他冻得厉害,吐字跟番邦人学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姜敏稍觉意外,“你认识我?”她只站了这么一会便觉寒冷,何况男人衣衫单薄,“还不到五更,你先回去。”

“五更……到……”男人道,“殿下看我……不……不是……好好……殿下……要践诺……”

姜敏此时方知他口里的殿下根本不是自己。稍一琢磨便知首尾,“赵王说你在这雪地里到五更不死就救你爹?”难怪脱成这鬼样撵出来。此事已经荒唐到了一定程度,便骂,“你疯了。”

“到……五……五更……”

到个鬼。自家亲姐做这等丧良心的事,姜敏不能不管,探身握住他手臂,只一触便觉僵硬如铁,冷得瘆人——再冻上一时三刻,这人必定死在此处。

姜敏道,“跟我回去。”

“五更……到……到了?”

姜敏此时才听懂原来是个问句,“是,五更到了,你还没死,走吧你。”

话音方落,男人膝上一沉,身体瞬间有千钧重,姜敏加三分力攥住,“虞青臣!”

男人手足发僵,已经失去反应。

姜敏臂上发力一卷一带,将男人拖上马背,挟着他往虞府疾驰。男人被马匹颠得头痛欲裂,奋力抓回一丝神志,“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要践诺——”

姜敏携着他纵马,男人脑袋就搭在她膝畔,声音虽然极微弱,却听得清白。姜敏暗道你心心念念赵王殿下现在只怕已经醉死在温柔乡,忍不骂,“蠢货,白送一条命。”

男人睁不开眼,他不知身之所在,不知身往何处,他只知道一切都在失去控制,走向一个地狱一般的结局,拼出最后一丝气力尖叫,“去哪里——让我见赵王殿下——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让我见她——”

明天《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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