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青袖最先吃好,煮了些肉菜端去西厢。

何绵绵被唤醒,靠在床头自己缓慢进食。青袖坐在离她三尺远的椅子上,跷着腿抱臂看着她,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突然开口说道:“可惜没有鸡,不过狐狸也是爱吃羊肉的对吧?”

何绵绵放下碗筷,抬头看她,两张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庞相对,后厢三人的欢快与这里无关,炭火分明烧着,可此处的空气依旧冷凝。她倒是希望自己愚钝一点,把这话当成没有恶意的嬉笑调侃,可说这话的人冷若冰霜,脸上没有一点笑意。这样刻薄伤人的话跟那个至今叫她左耳轰鸣的巴掌比起来仁慈许多,但是从她口中说出来,何绵绵还是有些失望。她没有委屈,垂下眼眸,淡淡说道:“你在生我的气。”

语气肯定,不是在疑问。尽管眼前这人言辞从不客气,可何绵绵觉得她才是三人之中唯一对她抱有真正善意的人,这种“真正”,区别于盛明希出于教养的客气,他的善良在何绵绵看来更多像是隔岸观火,自然是比欢呼鼓掌幸灾乐祸要好些,但对她来说不够,这隔靴搔痒般的善意不如不要。而她在乎的是面前的青衣女子,有些话不必言明,但在她出手相助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人懂她的烈日寒宵,懂她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可这才过了一日,现在她在责怪自己。

“即使我被那个人扇了这么重的耳光,你还在觉得是我欺负了他。”

“你激怒他在前,他打你在后。”

“你觉得我是故意激怒他的?”

“不是吗?”

到此为止两人的声音仍都是平静无波,何绵绵冷笑一声:“秦少成他自己有心事,便朝着我撒火。我不知道我最好的结局是什么,但我总得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如果我所谓的罪孽真的要不得好死才能洗清,那我不想在临死前还要受这窝囊气。”说着说着她逐渐沉不住气:“我最阴险狡诈,我最心狠手辣,那你走,我不要你管我!”

“我不管你,难道你就等着被雷火焚身吗?”青袖问。

秦少成说的何绵绵比她记得清楚,她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叫她讨厌得很:“对,我就等着被你的师长万剑穿心、雷火焚身、尸骨无存!”

她本就性格偏激,攒了许久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可羸弱的身体支撑不了她盛大的怒气,口吐鲜血,又倒了下去。

这会比上回还严重,灵力不济,她直接化成了白九郎的原形,被衾和衣衫堆里窝着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狐狸。

病因病症如此明显,都不用把脉了。

青袖不得已把盛明希叫来,主要是他的药袋子,她拿着参元丹刚要喂,盛明希惊奇的目光才从狐狸身上挪开:“等等,喂绿瓶子的,那个更好!”

果真就像盛明希说的,换了丹药喂进去没多久,狐狸眼睛就缓缓睁开,看清青袖的脸又立刻合上,拥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埋进被窝里,不理睬旁人。

盛明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青袖也不解释,只疲惫说道:“何绵绵,我很累了,你不要再胡闹。何二小姐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你明日见她一面,我们就准备起身离开何府。”

狐狸一动不动,青袖知道她听见了,起身离开,示意盛明希跟上。

东厢的窗户留了一道缝隙,偶有几朵雪花自投罗网到了屋内即刻化成水滴,青袖望着墙上水痕出神。盛明希收拾完后厢把炭火炉子留给了何绵绵,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暖炉给青袖。

青袖接过,捧在手心,落在暖炉上的目光还是有些怔愣。他在她跟前半蹲下身子抬起头,试图从她少有表情的脸上捕捉心事的痕迹,他轻声小心询问:“师姐,你讲青丝鬼的时候还好,现在不开心是因为秦少成和何小姐的争执吗?”

他虔诚的姿态稍稍松懈了青袖防备,她试图梳理自己再次乱成一团的低沉情绪,声音很低,仿佛明明说出口的话又不太想让人听到:“有一些吧!我觉得事情又有点不受我控制,我的烦躁胜过同情,为什么一切永远不能顺顺利利,总要横生枝节?我很疲惫……香儿的安置我还没有想好,白九郎的罪孽还能不能查清楚?就着古董羹我想喝酒,但何绵绵变数太大我害怕因酒误事……”

其实还有,但青袖已经说不出口。

盛明希温声细语,像是突然有了大人模样:“师姐,即使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尚有不可预知的九九八十一难,何况我们凡人?你看,我们到青州还不过七日便已经叫真相大白,这案子拿回太平司说长林长老也只会夸你厉害,只是师姐慈悲心肠,容易心生烦忧,不必妄自菲薄。无论是安置香儿还是查清白九郎,都可以交给陈文台他们,师姐不必事事亲为。至于喝酒嘛……”

他倏然一笑:“下雪了,我输了,但我决定暂时不跟你讲我的秘密了。这样吧,我送你一坛酒,再替你值守一夜,你喝醉了就安心睡觉,我拿我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跟你保证,绝对看好这里不出差错!”

他的储物袋里像是什么都有,红纸金绳的黑釉酒坛被放到案上,烛火的光照得他一双漆黑眼眸璀璨生辉,少年举着三指笑着保证。

太好看的男人总是想要骗取女人的信任却往往不值得依靠,比如她风流潇洒片叶不沾的二师兄,比如当下用绝艳皮囊摧杀数缕香魂的白九郎,自从亲眼看到过三师姐眼泪流尽道心破裂,她就引以为戒不敢重蹈覆辙,从此再未动过念头。可眼前翠竹凌云般的少年,总是天真烂漫地勾引着他,率直无邪地诱惑着她。

他轻轻覆在她手上的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手心温暖,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剑茧,逾越的行径,偏偏扬起的脸庞不见半分私欲,璀璨的双眼如湖水一般澄澈。

他叫她心乱如此,他该死!

她拂去他的手,闭了眼不再看他,语气比窗外风雪还要寒上三分“出去!”

只顾着仔细端详她的脸,盛明希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竟成了登徒子冒犯了师姐,谁给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叫他居然失了礼数。一片慌乱之后等他反应过来,东厢的门已经关上,他头抵在墙上,恨不能撞死在上面。

翌日清晨,就在青袖收到赵燕燕回信之后,何二小姐准时来访。

不过三日,青袖再见到她时惊觉她竟憔悴了几分,虽上了精致的妆容,仍是娇美可人,叫盛明希看是看不出异常的,但青袖知道妆容是女子的武器之一,她年方十六,青春正好,胭脂水粉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而已,第一次见她她尚且素面朝天如清水芙蓉,这次即使脂粉上妆强撑气势,眼神却灰暗很多。

“三日之期已到,各位神通广大,可别叫小女子失望。”美人如花,一开口却是带刺的。

青袖自然不会畏惧这黄毛小丫头,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她放下茶盏,直截了当说道:“场面话少说,我们已经确定抓到的狐妖就是害死何大小姐的凶手,他罪孽深重,正等待发落。”她唇畔一抹讥讽的笑意:“我们不可能说谎,但可以保持沉默,至于何家之后如何行事,我们自是管不着的。”

“真的是狐妖?”何二小姐愣住,浑身的刺瞬间软去,明明之前便向她交代过,可她仿佛此刻才真正相信。

“的确。”

“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

她的要求在青袖意料之中,自然答应。何二小姐屏退了一应仆从,跟着青袖往绣楼走去。跨过门槛时,她被自己的裙摆绊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旁的青袖离得近,单手将她稳稳扶住。她却并不感谢,斜睨青袖一眼,松开抓着她胳膊的手,自己提裙向前走去。

等盛明希打开西厢房门,“白九郎”已化成人形安静地坐在地上等待。

他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未束发髻,青丝如瀑,雪肤紫唇,黑衣鬼魅,一眼看去就知绝非凡人善类。

何二小姐看到他第一眼也是惊住了:“就是这妖怪害了我姐姐吗?”

她一步步靠近,似是想要看清凶手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呢?她那么好,那么可怜……”她蹲下身子,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梦中一般。

“白九郎”也看着她,目光如深井般平静无波。

一片安静中仿佛梦境瞬间破灭,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奋力刺向面前之人。

早有准备的青袖一把推开“白九郎”,一手握住何二小姐持簪的手腕,一手扶住她的肩膀止住了她前倾的身子。青袖力气不小,攥得何二小姐纤细的手腕生疼,但她仍不肯松手,握紧了金簪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我要杀了这妖怪!”

盛明希快步上前拿走了她的簪子,青袖手下稍松,何二小姐却仍不死心,没了簪子她还有指甲和牙齿,她此刻没有一点闺阁小姐淑静的风姿,疯了一般不顾青袖的桎梏,转身就又要扑到白九郎身上,就连声音也变得凄厉:“这畜生害了我姐姐,你们凭什么还留它性命?我要杀了他!再将它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白九郎”被这变故惊住,委顿在地,呆呆地望着这“陌生”的女子。

贴身的丫鬟听见二小姐的尖叫以为她受到了伤害,想要进来查看,被盛明希阻拦在门外。不能在下人面前丢了体面,何二小姐扶着桌角站直了身子,深呼吸后平静许多。

“何二小姐,你清清白白,何必叫这狐妖的血脏了自己的手染上杀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是叫大小姐早日入土为安,你青春年华,且珍重己身,往者不谏,但来者尚可追。”青袖劝她。

何二小姐依旧盯着狐妖,话却是说给青袖听的:“道长,你们修仙的人看我们凡人,是不是就如看蝼蚁一般?”

“未破境者**凡胎皆是凡人而已。天下之大,谁不是蝼蚁呢?”青袖答道。

她根本不满意她的回答,侧首斜视,眼锋如刀,她冷笑一声:“那道长为何看我如台上戏子,又如溺水之徒?你旁观我,怜悯我,如果觉得精彩的话,何不再扔个赏钱?”

“何二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师姐一片善心,你别不知好歹!你们何家不知最重脸面吗?你再不客气我就告诉镇上所有人此案真相到底如何!”盛明希听出她话中讽刺之意,立刻上前维护。

此刻她哪里听得了威胁?她的怒火必然要以一还十。同样的年纪她管家迎来送往,阅历远胜于他,自然知道怎么骂人最戳人心窝“她还没说话你又狂吠什么?你非父非兄,又非她夫君,以什么身份为她做主?一条听话护主的狗吗?尾巴摇断了,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她有多看你一眼吗?你别拿何家要挟我,想去就去啊!主人不发话,你敢吗?”

青袖一天之中叫这一双姐妹血脉相承的牙尖嘴利气得头痛发作,她最恨自己一颗破心软成了烂泥,自己尚且水深火热,却管不住自己总觉得别人悲惨,恨自己不跟符昱一样自私自利但怡然自得,恨自己抓到白九郎就不该往下查拍拍屁股就走人,赵师姐按规矩也不能说她什么,她被自己气笑了,她不想再看见打耳光的戏码,推开拦在身前的盛明希,走到何二小姐跟前。

青袖原就比寻常女子都高一些,她俯视着这位嚣张的何二小姐,不客气地说道:“你们何家搭起戏台唱起了好不荒唐一出戏,怎么倒责怪起了看戏人?你那金尊玉贵从不露面的父母和弟弟,还有锲而不舍想吃天鹅肉的未婚夫,以及还未瓜熟蒂落便开始母凭子归仗势欺人的弟妹,哪一个拎出来不算个角儿?叫人开了眼界大呼新鲜。还有你,何二小姐,想像一下你这金簪用力插下去会如何破开肌肤和肌肉,沿着肋骨缝隙刺进跳动的心脏,温热粘腻腥气的鲜血会喷涌而出打湿你的脸、颈以及手掌,之后无论你怎么清洗都还觉得粘腻洗不干净,总能闻到那股血腥气,你要是没有闭眼闭嘴,眼眶里和嘴巴里也会都是血,舌尖上血的味道会叫你不敢再吃包括排骨在内的任何肉食。还有,这样苍白的一张人脸会在白天黑夜纠缠着你,你睁眼闭眼都是他七窍流血要你还他性命要拉着你一同下地狱,如果这些你都不害怕,那请你动手。我看得欢喜,自然予你赏银加倍!请!”

她闪到一旁,完全露出身后的白九郎,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她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一段话,始终笑意盈盈,不急不徐,到最后甚至语气越来越来温柔,令那些血腥的话更加诡异恐怖,仿佛魔鬼诱惑着世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有人很满意她的表现,衣衫下欢快地缠绕着她的腰身。

何二小姐看着白九郎,她不明白,这样的畜生怎么会有这样复杂难辨的眼神?他在痛苦什么?又在怜惜何人?

姐妹静默的姿态也是相似的,片刻之后,何二小姐冷冷说道:“既然不叫我动手,那你们就把妖孽的尸首留下,道长日理万机,我便不久留诸位了。”

她又体面优雅地出了绣楼,泪水却无声落下,那人说她来者可追,可父非慈翁,夫非佳婿,此间事了,她又能做些什么呢?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做乖巧懂事的女儿,再做贤良淑德的妻子,然后是恩勤慈爱的母亲。是,死者已逝,但生者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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