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井这次学乖了，入水前深吸了一大口气。

他抓住左流野的衣服，努力摆动双腿，试图将两人送上岸。

但是情况同上次一样，粘在左流野身上的布偶有若千斤重，尽管两人都在朝上游，仍是不可避免地下沉。

左流野看起来有些发懵，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泡进绿水里变成了杂着斑纹的松石绿，带着独特的玻璃质感。

他愣了愣神，下意识地攥住洛井衣角，但在注意到自己不断下坠后又松开了手。

见无法摆脱那只布偶，他很干脆地换了个躺姿，没有半点挣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几缕浅色碎发在他脸侧浮动，这让他看起来也有几分像个玩偶了。

洛井原先是打算先游到船上去接应对方。

他有预感，杨老师会再次出现，拯救落水的人，但是当他看见左流野静静地沉入水底，只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自己时，心里又生出来几分不忍。

他最终还是没有丢下对方，而是游到一米远的距离，小心观望着。

约莫过了半分钟，一如洛井所想，鹅黄色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两人眼前，朝着左流野胸前的布偶游去。

“张三水”的手因水压向上漂浮，看着竟像是张开了手臂迎接对方的到来。

杨老师抓住了布偶的胳膊，开始向水面上游去。

这一次是旁观视角，洛井可以好好欣赏这出“美救英雄”的戏剧性场景。

他好奇地打量着杨老师的划水姿势，称不上专业，甚至算不上熟练，但那两人都拽不动的布偶在她手里却仿若卸下了所有重量，顺服地上浮。

一同上浮的左流野偏过头，将视线移到杨老师在水中逸散开的长发上，突然伸手扯住了其中一束。他用的力气不小，几根发丝留在了他的掌心，随水飘动。

这一下肯定是很痛的。但是那位杨老师的动作不曾有半点停顿，彷佛对此无知无觉。

出水的一瞬，左流野手中的长发化作了泡沫，同杨老师的身影一齐消散在水藻间。

洛井先一步上了船，将左流野拽上船头，当然，他也不忘把玩偶扔得离船舷远点。他这下真的可以确定了，那布偶上面下了个诅咒，让持有者在靠近水的时刻百分百失足落水。

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不上一个诅咒，因为每一个落水的人都会获得杨老师奋不顾身的拯救。

比起诅咒，它也许更像是张体验券。

缓过神后，洛井坐在船舷上，拍去衣服沾上的落叶与水草，拧去衣角多余的水份。做这些事的同时，他小心地关注着左流野的状态。

他挺担心对方会因为掉进脏水里而精神崩溃，又或者丧失他本就不多的人性。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只是安静地靠在船板上，睁着眼睛看向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无措。

几滴水珠从他的额角流下，滑上睫毛，又滴落在地，看得旁人的心也会跟着颤上两颤。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家伙的表现是演出来的，而且浮夸过头，也不知道是跟别人学的，还是自己悟出来的。但是他的脸确实要比平日里白上几分，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些许萎靡。

像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小狗第一次生病，只会耷拉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主人。

对方这副模样让洛井多少有点心软，他俯下身，替左流野摘去了粘在头发上的一片落叶，见对方眼神直勾勾的，遂又凑近了些。

“没事吧？”伸手擦去对方眼角的污泥，洛井低声问了一句。

左流野这会儿又垂下来眼睛，一言不发。

洛井刚想再关心几句，岸上传来了谭雨的呼唤。

“你们没事吧？”

小姑娘总算是把救生圈上的铁丝拧下来了，手指血红血红的，衣袂上也被扯出几道裂口。

“还需要救生圈吗?”

洛井这才意识到他们在船上逗留太久，赶紧起身朝谭雨摆手，示意他们二人都没有大碍。见左流野的脸色缓和不少，他十分自然地催促对方先上岸。

彷佛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左流野脸上装出来的脆弱神情没稳住，裂开一条缝。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神情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复又回归平静。半晌，他对着洛井扯出个微笑，转头朝另一艘船走去。

看见对方离开的身影有几分落寞，洛井差点没绷住笑。

还剩个烫手山芋没处理。洛井谨慎地半蹲在远离水面的船头，抓着布偶比划，打算直接将它丢上去。

他向谭雨解释了两句，小姑娘死死抱住自己怀里的救生圈，点了点头。

洛井挤去布偶棉花里蓄满的脏水，用力朝岸上一丢。那布偶在半空中转了两圈，顺利落入护栏后的地板。

谭雨学着洛井的样子蹲在地上，用救生圈将布偶拨到远离水道的地方，一把抓起。

至此，七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部找齐了。

找齐全员后要回到最初的地方集合，四人穿过游乐园正门，通过先前小道返回原处。

在经过丛林飞鼠时，洛井瞥了眼那硕大的钢铁轨道，上面早已没了俩小孩的身影。伴着游乐园的最后一位游客离开，它也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冰冷，阴森，遍布斑驳的童年印记。

四人穿越泥泞狭窄的小路，走过幽寂无人的大道，熟悉的大门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它看起来更老旧了些，雨水冲刷掉了拱形门上腐化脱落的漆面，在黑沉的天空与细密的雷雨间，颇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悸感。

不过无人抬眼注意它，每个人都拢紧了湿透的衣物，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进距离最近的遮蔽物底下。

这场雨越下越大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路。

在大雨中盲目前进并不明智，他们打算等这阵雨过去再继续走。

谭雨缩在塑料棚的最里侧，哆嗦着嘴唇揉搓双手。长时间站在雨里的感觉很不好受，她指尖发麻，寒气透过潮湿粘腻的雨水侵入了她的骨头里。

而她的男友就站在她身侧，依靠在她肩膀上，像尊有温度的雕塑。

相比于先前，他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做挣扎。他在无声，无色，无形的世界中，静静倚靠在自己女友身侧，那是他唯一能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证据。

谭雨侧着头，视线避开了对方脖子上那层起伏的白布。她能感觉到王洪飞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微弱，但是温暖。在这个阴冷潮湿，阴森恐怖的梦境，她实在太过渴望这样一份温暖。

在和王洪飞独处时，她总是忍不住绷紧身体，又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放松。不管怎样，他还是他，谭雨不知疲倦地这样告诉自己。

她有思考过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在她低着头走在路上的每一刻，在她扶住对方胳膊的每一秒，她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更加残忍，还是直接结束性命更加残忍？

思考到最后，她觉得这一切对自己最残忍。

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将王洪飞的生命交付到她手上，让她去做选择？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愿去伤害，又怎么能让这般罪孽背负到自己身上？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暴雨中向身侧的人寻求温暖，一如以往。

洛井站在塑料棚的最外侧，手里抓着“张三水”布偶，表情十分难看。

随着地面的积水逐渐变深，他莫名感觉道路越走越滑，地板上像是铺了无数的香蕉皮，他的每一步都在滑倒的边缘跳探戈。

毫无疑问，这全都是这布偶的功劳。

目前积水仅堪堪淹没过脚踝，等雨再大些，下得时间再久些，这老游乐场可怜的排水系统就会彻底报废，四面都会被“汪洋大海”淹没。

等到那时候，他或许就得向四足动物学习如何走路了。

过了一会儿，雨势小了些，至少可以勉强认清道路，四人又准备继续上路。

洛井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刚迈出第一步，右脚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像是踩上了溜冰鞋。

哧溜一下，他差点来了个原地劈叉。

谭雨见状，赶忙伸手来搀扶他。洛井扶住对方的手，艰难地站稳了身体，等他抬起头，表情变得格外扭曲。

茫茫暴雨中，他在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鹅黄色身影在向塑料雨棚走来。

这救人业务竟然还能从水里扩展到地面上？洛井十分困惑。

待那人走近了，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水下那道幻影，而是他们之前在游乐园里遇到的那位真切存在的杨老师。

与水中不同，杨老师束起来自己的长发，扎了个干练的高马尾。她素雅的长裙上上多了不少裂口，边缘沾染着深色的血迹，看起来十分渗人。

杨老师扫视了一圈塑料雨棚下的四人，她的目光在左流野脸上停顿片刻，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洛井手中的布偶身上。

“辛苦了，交给我吧。”

杨老师伸手要走了布偶，转身向雨中走去。走出几步外，她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便扭过头说道：“就差你们了，还不抓紧时间过来吗？”

“什么叫只差我们了？”

洛井出声询问。

“怎么，小雅没和你们说吗？总之先过来泳池边吧，要开始了。”

暴雨中，杨老师的声音平稳镇定，洛井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什么…要开始了？”

“生日派对。”

派对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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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游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