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也发生过。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区尝试,体力也不好,大致上游到泳池的一半、正好是浅水区和深水区的分隔处,就没有力气了。
浅水区到深水区,没有明显的分隔标识,池底是一个斜坡。
那天的游泳池里没什么人。
我开始游。
可能是那天状态很好,我游得比平时远一些。等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斜坡的位置。
我的脚触不到池底,手臂也没有力气。我扑棱着想浮到水面上,却发现短短那接触空气的瞬间,连呼吸都没办法满足。
所以真正的落水者,真的是没办法呼救的。
手臂虽然很累,但仍尽量地伸长,想要把我支撑出水面,也想伸高一些能让别人看见这里有一个快要溺水的人。
我带着泳镜,看见浑浊池水的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水面上的空气干干净净,游泳馆的天花板、墙壁都泛着清亮的蓝色。而水下,是黄绿色的,能看见水里漂浮的灰,密密麻麻颗粒状的灰尘在水里旋转。
我的身体在污糟的水里扭动挣扎,我的脑袋却好像在空气中很清晰。
据说人在死之前,眼前会自动出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图像。
我等待着这一刻,我想知道到底谁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一直等,可是眼前除了黄绿的池水什么也没有,我的脑子一直停留在寻找谁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个程序中。
这个据说可能是假的。
还没来得及失落,死亡好像真的开始围绕我。
我已经呼吸不上来,只有脸的一小部分能挣扎片刻从水里露出来,池水侵入了我的喉咙,我开始想要咳嗽,而咳嗽对我的求生举动一丝帮助也没有。
我在水下逐渐往下沉,我想也许在别人发现我之前,我就已经默默沉到水底了。
这么脏的池水怎么能看到池底呢。
在沉没的过程中,我的视线还是很清楚的。我能透过昏黄的池水,看到岸边的救生员椅。
如果我能看到救生员椅,那么救生员也能看到我。
只不过救生员椅上那时并没有人。
我挣扎着翻身,视线回到水里。
左边好像是我来时的方向。我朝着左边开始试图移动。
很奇怪,能获取空气的时候,身体根本没想别的,只是不假思索地朝着水面和空气冲去。而现在没有空气了,身体和脑子好像就理智起来,终于想要试图用思考来解决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件事。
付出也许真的能有回报。
我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
当然不是在水里单独出现的一只手。
没有哪只手能脱离人体单独悬浮在水中。
我接着看见了连着手的身体,身体很白,能看出是个男性。那只手垂在水里,安安静静,没有挣扎,手的主人稳稳当当地站在水中。
我憋住最后一口气,忍住喉咙阵阵涌上的咳嗽,我在水里朝他游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只一瞬间,我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吓了一跳,毕竟好好在水里待着,谁能想到水里突然会有人抓住他的手呢。
不,不止是手了。我抓着他的手使劲把自己往上提,接着双臂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我终于到达水面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夹杂着细碎的咳嗽,除了呼吸没办法做任何事,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空气的存在。空气疯狂地灌进我的肺里,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第一次。我感觉我的手指有些发麻,血液重新回到了我的四肢。
我像一条八爪鱼紧紧贴在他身上,我的手搂住他的肩膊,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我来不及感觉肌肤触碰,我的身体只能识别空气和水。
喘了一会,我能说话了。
“对不起,”我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有点、呛水。”
他没有说话。可能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两个陌生人,我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我在他耳边喘气,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胸口对着胸口,我的腿在水里飘来荡去。
又过了片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皮肤。
他的身体很暖,比池水暖很多。
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皮肤。我能感觉到他很年轻,可能和我差不多年纪。
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我紧紧贴住他,不愿意放开。理智想要寻找温暖,心理也想要寻找温暖。
我感觉到他的手,可能是不知道应该放哪。搂住我似乎不大合适,背过去又没办法掌握两个人的平衡,他的手只好也在水里飘来荡去,轻柔地在我身体附近环绕着我。
池水总有波纹。他的手终于碰到了我。
我的呼吸渐渐平复,但仍不能清楚地说话。脑子空白,只记得呼吸。
我的皮肤却很清醒。
我感到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腰,他温柔地环住了我,并不紧贴,却时时顺着水流无意触碰。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
我的双腿在水里飘动,分开着并没有贴紧。
我想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手在哪里。
他只是和我一样,无意识地被人体吸引。他轻巧地触碰。
我手臂压着他的肩膀和他分开,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眸。
身体一阵热流通过。
然后我再没见过他。
*
他的朋友圈挺多东西。
定位换得很频繁,看样子常常出差。
我看他的朋友圈看了很久,感觉上好像很了解他。
他喜欢宗教,喜欢历史,喜欢摄影,喜欢狗。听起来像是现代男性的标配。
他在欧洲念书,在非洲自驾,在大学里工作。
朋友圈没告诉我的,是他说话的样子。
跟他说话的时候,觉得很平和。没有别的,只是很平和。
有些人在说话的时候,你能听见他心里的焦虑。焦虑是会传染的,周围的环境会跟着你的焦虑变得很吵。
飞蛾总会扑火,焦虑的人总会寻找平静。
半个小时,仍旧没有回复。我关上灯,脱掉身上的内衣塞到枕头底下,换上一条舒服的棉质底裤,盖上被子。
凌晨两点,周围很安静。
阳台门没有紧闭,海上的风声传进耳朵,带着海浪。
还能听见海风吹拂椰子树的声音,呼啦啦呼啦啦。
我也该睡了。
*
第二天。
我醒来的时候,是早上八点。
带着盐味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探入,在房间里竖起一道长长的光柱。
我在阳台站了一会,能看见远处蓝色的天空,也有可能是模糊的海平面。阳光很刺眼,星星点点地洒在空气中。阳台下的椰子树闪闪发亮。空气里有淡淡的咸腥气味,混合着水汽在我皮肤上缓缓晕开。
半小时后,我下楼去餐厅。
酒店的早餐很丰盛,我遇见了一同来参加活动的同行,就坐在了一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行业内的轶事。
我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用力填满我的肚子。可能是昨晚游了泳,又喝了点酒,胃里的食物早就消耗得一干二净,饥饿包围着我。
叮咚。
“你来吃早餐了吗?”
我从食物里抬起头,开始四处张望。
啊,我看见他了。
他穿着衬衫,正和人说着话。似乎是昨晚一齐喝酒的那几人。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但他似乎聊的很开心。我看见他看了一眼手机,片刻之后又回到谈话当中。
“在你背后。”
他看了手机一眼,随后回头。我和他对视一笑。
他看到我的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便举起手机示意。
叮咚。
“你今天走吗?”
“你今天走吗?”我反问。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我明天早上。”
“今天你们有活动吗?”
“上午培训,下午团建,你呢?”
“我到中午就没什么事了。”
“还能度一整天的假,真好。”
“晚上还游泳吗?”
“好啊。”
一整天的活动安排的非常满。
下午团建倒是很开心,主办方设计了很多活动,大家都玩的算是愉快。尽管顶着大太阳晒了整个下午。
一伙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刚刚下午五点半,六点半要汇合聚个餐。
我走进酒店,正和同行们聊的开心。
酒店一楼的所有墙壁都是玻璃,我看见他的侧脸,在大堂隔壁的咖啡厅里。
我半蹲下来和他平视,距离大概二十米。他换了昨晚那身灰色的短袖,带着眼镜,双眼紧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手指飞快打字不停。一脸严肃。
他的后脑勺不很圆润,后面的头发理的很短,将将能埋住后脑,我能看到后脑勺的位置隆起的骨头,虽然线条不算平滑,但是很饱满。
他突然好像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愣了一下,看见我,接着笑起来。
我走出大堂,走进咖啡厅,坐到他对面。
“不是度假吗?”
“劳逸结合嘛。”
“说得很有道理。”我突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
“你好像老头。”
“哪里像?”
“你戴着眼镜的样子好像小老头带老花镜看报纸。”
他笑,摘下眼镜。
“我戴眼镜这么显老吗?”
“可能是没看习惯。”
“你多看会就习惯了。”
“看不了多久。”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我,片刻之后,别过眼去回到电脑屏幕一瞬。
“今天团建开心吗?”
“挺好的。”
“等会一起吃饭吗?别人给我推荐了一家餐厅。”
“我们晚上聚餐。”我笑,挑挑眉。
“那下次吧。”
哪里有下次呢,我和他明天就都要走了。
“我回房间换衣服了,一会六点半要汇合。”
“好。”
我走出咖啡厅,咬着嘴唇。
他避开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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